“如果爸媽不讓我和邢雲在一起,怎麼辦?”
“好辦啊,抓緊時間進修,爭取早點靠實力擺脫他們的控制。實在不行……就帶著他離開這里,大醫院工作和小診所行醫不都是治病救人。離開忙碌的附院,還能擁有更多自主學習的時間,也不一定是壞事。”
“說得輕松,那爸媽呢,就此斷絕關系?”
“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避開矛盾最尖銳的時期,他們自然會慢慢認可的。畢竟,再怎麼強勢都是親爸媽,再怎麼不听話,也是看著長大的兒女。”
“你是看著長大的,我可是爺爺帶大的。”
“喲,還醋這事兒呢,你怎麼不想姐姐我小時候體質多差,都說我替你把媽身上的病帶走了,你才會健壯如牛。”
“牛……”
“話是這麼說,要是這樣真能換你天生好體質,姐姐也是願意的。”
“從小到大,都是姐姐你疼我。”
“不然呢,爸媽又沒空管咱們。哎,要是以後你真要帶邢雲去外地,姐姐不在身邊,真擔心你照顧不來他和你自己!”
“到時候你和我們一起走不就行了……帶上陸銘。”
“哈哈哈哈,行。”
霽曉在凌晨的微光中醒來,眼角尤帶睡夢中的淚意。掀被起身,赤腳走進落了雨滴的陽台,靜靜看著眼前尚未徹底甦醒的城市。
記憶尚在,音容卻一日不如一日清晰。也許,某一天醒來,姐姐就真的永遠離開了。
明明身在家鄉,卻感受到了甚于國外的孤獨。賓館越住越覺得冷情,卻不想回去那個被稱作“家”的地方。
邢雲,邢雲,你還要多久才肯來拯救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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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與宋安的相聚,換回了太多記憶,連同傷痛的部分也重新深刻起來。
那是在霽曉即將成為見習醫生的臨冬季節,流感、風寒以及其他氣候變換帶來的病癥讓醫院走廊幾乎挪不開步。
里里外外、進進出出,所有人腳步不停地忙碌了一整天,深夜之時這種狀況才得以稍稍改善。身為後輩,霽曉理所當然接下坐班工作,讓其他人先去吃口飯。
夜班排在前兩天的邢雲算準時機來到醫院,拎著熱乎的飯菜,想要探看又累又餓又困的他家那位。
事實狀況比他輪值那天還要嚴重,急診室門外仍有整一排座椅的病人在候診。邢雲兀自晃進來,也不打擾霽曉,準備將飯菜放進休息隔間的簡易保溫箱。
操作台前正接受縫合的家伙看起來還醉著酒,身邊陪著的壯漢也清醒不到哪兒去。替傷者處理的護士很有經驗,知道這類損傷清創縫合疼痛感很強,便在事先做了說明,可這兩個醉鬼半句也沒听進耳里,一個不停地大喊,一個滿嘴髒話地幫腔。
這番吵鬧很快影響到了外間正在接診的霽曉。
接受听診的病人心跳間有明顯的雜音,需要相對安靜的環境去辨認位置確定規律。
“能不能男人一點,不要嚷嚷。”霽曉略顯煩躁地沖里間高聲提醒道。
安靜不過片刻,風雲變幻亦在瞬間。
就診椅中的病人忽然尖叫著逃開,護士小姐沖了出來,霽曉回頭,邢雲不知何時擋到了自己身後,手里正攥著一柄雪亮的手術刀,長柄在外,鋒利的刀片幾乎整個被包裹在他的掌心……
被生生截住的刀尖,方才距離霽曉的後背已不到一公分!
刺目的鮮血讓瘋狂的醉漢頓時清醒不少,他慌張地松開手,奪路而逃,口里不停重復著︰“不是我,不是我……”
“愣著干什麼,快給我止血!”邢雲皺著眉頭喊道。
霽曉毫無反應。他手腳脫力地快要撐不住桌沿站不直身體,臉色蒼白,眼楮直直盯著邢雲鮮血淋灕的手。
怎麼辦,邢雲的手,邢雲那貫徹始終的主刀夢想……
“霽曉!霽曉!霽曉……”
明知對方此時心慌意亂,什麼也听不進去,邢雲還是不住地呼喊著他的名字。也許是頭一回經歷人為暴力,也許是隱約感知到不好的征兆,他只能通過不停地呼喊來壓制自己內心的不安。
幸運的是,小休之中的幾位醫生很快留意到這邊的異動,急匆匆趕過來救了場。
霽曉的表情卻沒有因此松弛絲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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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之後,邢雲淡定地接受了院方的醫療處理、當事人的民事賠償,以及期限頗長的養傷休假。
“霽曉,你要再不收收這副死樣,我就搬回我家住去!”在面對霽曉近半月的沉默加悲切臉後,邢雲終于爆發。
“……”捏著片菜葉兒盯著水龍頭人被吼得一震,扭過頭來動動嘴唇,不知道說什麼,只能又埋下頭去繼續忙活。
邢雲無聲嘆了嘆氣,知道對方還在擔心這傷會影響自己手上操作。畢竟,院里的權威專家都給不出痊愈的保證。眼神黯了黯又很快恢復清明,“你可別小瞧了我,等著看吧,就算…就算這手廢了我也照樣能做主刀!”
“邢雲,我只是為你不值。”
“不值?什麼叫不值?傷只手總比你死了的好。”話里忽然摻了冰碴子。
“那把刀所指的位置很難致死,如果……”
霽曉陡然收聲,意識到自己又說了邢雲最討厭听到的話。皺皺眉,一臉懊悔地看向廚房門邊站著的人。
“……”邢雲冷冷看他一眼,轉身往臥室走。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這麼說的……”霽曉趕緊追過去,帶著水漬的手慌慌張張地把人往懷里扣。
本能地保護哪兒由得人事先計較?
“邢雲,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是我害得你不能操作手術刀,也怕為了這件事,毀了你之前的努力……”
邢雲靜靜听著,他抬起自己被厚厚包裹著的右手,盯了片刻,淡然回應道︰“霽曉,我也怕。”
按捺至今的淚水頃刻間匯聚在霽曉的眼角,疼惜悔恨的滋味一下子涌至心尖。
“霽曉,如果我的手真的不成了,你一定給我好好努力,爭取以後做主刀,”邢雲撐開他的禁錮,轉過身來,“能親手操作是很好,可如果實在沒辦法,我也可以多讀些案例,再多觀摩幾回現場,等你做了主刀,記得邀請我作手術的理論參考。”
那個晦暗的‘以後’,他也有思考。
“嗯。”霽曉將自己難看的淚臉埋進邢雲的肩膀。他不敢想,一直致力于做“最強主刀”的人,說這話的時候,該有多無奈、多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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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總是缺少故事里的峰回路轉,那把被胡亂搶走的手術刀剛替換刀片,邢雲在截握的時候又用了力氣,傷口瞬間深至骨頭,肌腱和血管損傷嚴重,這只精貴的右手真的很難再恢復到過去的靈活自然。
結論出來一周後,霽曉消失了,連院里的宣誓入職都沒參加。所有人中只有邢雲偶爾能聯系上他,可無論他怎麼逼問、怎麼套話,霽曉都不肯說出自己在哪兒,只是叮囑他好好做復健。
馬不停蹄地訪遍全國機械性損傷專家,得到的毫無例外全是消極結論,霽曉以為這已然是最壞的狀況——柳暗難接花明,潛藏的問題總是會被接連觸發——霽曉的異動讓親自前來慰問邢雲的副院長宋宜清撞破了陸銘與霽景的戀情。
這位性格強勢、家境顯赫的母親,很快摸清了陸銘的家底,嚴詞否定了兩人的關系。而無數次順從父母安排的霽景,將經年的壓抑迸發成了決絕。
她毫不猶豫地脫離霽家,片葉不沾地投靠了陸銘。她以為父母至少會心驚,會念及她這些年的犧牲順從,然而她想岔了。
強權者已經習慣獨斷,他們不會心軟,只會亮出更強硬的手腕。辭退、抹黑、封殺,電視中的狗血劇情逐一上演,偌大的城市很快沒了兩個小醫生的容身之地,盡管他們有著豐富的醫療經驗,以及不錯的患者口碑。
愛情讓人不懼阻撓,兩個年輕人決心離開這個城市,就像當初霽景安慰霽曉時說的那樣,去尋求另一片天地,大醫院也好、小診所也罷,總能混口飯吃的。
可惜這段為愛遠走的路,被一場慘烈的車禍在半途截斷……
陸銘離世,霽景被完好無損地留在了塵世間。
六年的和緩平穩終究敵不過變故的接連發生。
陸銘的死,毫無進展的復健治療,越迫越近的霽家人……
邢雲提出要搬離兩人的住處。他不善傾訴,又不願郁結在心中的愧疚不安禍及同樣心力交瘁的霽曉,他知道再這樣下去,狀況只會越來越糟。
霽曉用悲傷的擁抱默許了他的決定。他的雲曾經大喇喇、刺溜溜,隨性得讓人咬牙切齒,卻是那樣卓然,真真如一朵光華萬千的五彩祥雲,無端予人安定、叫人神往。他不怕苦難,他怕他的雲日漸暗淡。
現在的自己,已經不能再去渴求姐姐的庇護,只能收起羽翼,默默努力,直到能為邢雲撐起一片自在的天。
好吧,邢雲,我答應你舍棄現在,為了那段長久的,未來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