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天陣雨綿綿過去,義診小分隊終于等來回歸“大本營”的機會。霽曉傷寒初褪,腿腳仍有些乏力,邢雲替他背了包,倆人遠遠落在隊伍之後。
“陸銘好像在叫你。”
“啊?”從出發到現在一直神游千里的人終于被喚回靈魂。
“我說,陸銘好像在叫你。”
“……沒有啊。”邢雲駐足認真听了片刻,前方除開隱約的笑談聲,再無其他。
“不是沒有,”霽曉沖前面努努下巴,“是喊了你總不答應,干脆跑回來找你�T br />
陸銘神色慌張地沿著山道跑近來。
“喊你半天,不知道應一聲啊?”
“剛沒听見,出什麼事了嗎?”
“我們在前面遇到了趕春叔和村里的幾位獵戶,他們說雀兒山昨晚落了暴雨,崩了山,平常在那一塊兒活動的野豬受驚之後全跑到這片山來了。”
“有傷到人嗎?”霽曉朝邢雲挨近幾分。
“暫時沒發現,”陸銘指指後面,“寨子那邊派了幾位厲害的獵戶過來接我們,你們跟我一起快點趕上大部隊,落單走太危險了。”
“嗷…嗷嗷…汪汪汪……”
霽邢二人還沒來得及答應,就听一陣慌亂的動物嘶吼夾雜著狗吠聲自山那邊的坳里傳來。
那是獵戶放出去探路的獵犬。
三人正驚疑不定,就听趕春在不遠的地方大喊著安撫︰“你們先別動,等我過來。”
到底在山里穿梭習慣了,趕春在話音落下不久便已大步奔到三人身邊。他將背上的獵槍端到手里,挨近三人,警惕望著四周沉著嗓子︰“老楊家的幾條狗剛從崗上繞到了你們後面,估計遇著什麼野家伙了。”
“會不會是你們說的……野豬?”陸銘抬手在身後薅了兩下,想把邢雲拉得離自己近些,然而霽曉已在他之前將刑雲拉到了自己身邊。
趕春正要回應,不遠處的野獸嚎叫與追打聲忽然躁烈起來。
不止!
狗吠聲、獸蹄踏過山林的聲響似乎離得越來越近!
趕春正準備叫身後的三人跳下路坎躲避,眼神一暗,一頭渾身裹著血泥的黑雜毛野豬嚎叫著沿山路向四人襲來。
槍響、狗吠、嚎叫……
電石火光間,邢雲只感覺到自己後背傳來震蕩心肺的沖力,然後便是天旋地轉。
視線在短暫的模糊後恢復清明,他看見陸銘伸直糊了青苔的胳膊肘,指著自己喊叫著什麼。
“霽曉,保持清醒、捂緊傷口……”
!
雖然手腳已幾近麻木,刑雲還是掙扎撐身坐起,忍著脖頸的刺痛去看背後的人。
霽曉蜷縮著躺在自己身後不遠處,雙目緊閉,雙手捂著腿側,猩紅的血液正沿著他的指縫源源外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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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小隊伍里全是專業醫護人員,前來護送的苗民也經驗豐富,霽曉的傷口經過及時處理,不斷涌出的血流才算被止住。一行人抓緊時間折返,不做停留將他送到臨近的醫院輸血治療。
待到一切處置停當,邢雲獨自呆坐在長椅中,胳膊和臉頰上擦劃的傷口已經被清理包扎,脖子也用上了醫用頸托。
霽曉剛剛手術完畢,被送到了身後的病房。
原來那時候發狂的野豬共有兩頭,除開沿著山路襲來已經受傷的那頭,還有同樣躁怒的另一頭在差不離的時刻沖下另一側的斜崗。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狗群追趕的那頭之上,只有站得靠里的霽曉留意到了視角的異動。也不知是怎樣的膽識和反應力叫他在一瞬間推開陸銘,護在邢雲身前,生生擋了這凶猛過虎的野獸鐵蹄!
霽曉差不多快醒了,應該進去探看一下,感謝他。
邢雲跟自己講。
可是,身體莫名無法動彈,也不知道用什麼表情、說什麼話。
“邢雲,你在外面嗎?”霽曉的聲音從房里傳來,听起來還有些沙啞。
心亂如麻的人閉閉眼,起身走進病房,力作平穩︰“要喝水嗎?”
“剛剛…誒…你怎……”將將吐出幾個字,霽曉便攥緊了床單皺眉閉上眼。
突然坐起造成的頭腦暈眩。
小片刻後,他揉揉額角沖門邊的刑雲招手︰“怎麼,嚇到啦?來,過來。”
慣有的調侃語氣,又極致地溫柔,哄勸哭鬧的小孩一般。
事實上,如果左腿沒有被固定住無法起身,他都想從病床上跳下來——那個萬事匆匆過眼、唯有醫術值得細觀的邢雲,那個處事冷靜、心理素質過硬的學長邢雲,那個他把握不住、費盡心思才稍稍親近了一些些的邢雲,哭了。
雖然只是有淺淺淚意漫過眼際。
薄情的人,對誰薄情。
“你感覺怎麼樣?”邢雲很快調整好自己的情緒,扯了袖管胡亂蹭蹭臉走進來,未落座也不搭理霽曉伸過來的手,眼楮只顧盯著床面,“淚腺有時候真是莫名其妙。”
霽曉眨眨眼,笑著蹭近將刑雲拉過來挨床坐下,也是不顧醫理順著他說話︰“是啊,人體本來就會有各式各樣的應激反應。”
“……你感覺怎麼樣?”再問一次。
“麻藥效果退了,傷口有點疼,別的嘛……也就覺得暑期實踐就這麼報銷了有點可惜。”
“明年還可以再參加的。”邢雲試了試把自己的手從霽曉的鉗制中抽出,沒成功。靜了靜,猶豫著開口︰“對不……”
“啊!這麼一來,怕是會耽誤我學習三年級期初的課程。”霽曉打斷他正要說的話。
“……等你從這里轉回到學校附院,我給你補課。”
“是不是真的啊?你可別說大話,三年級忙,四年級只會更忙。”霽曉狀似無意地把玩起邢雲的手指,“我還是讓我們班的同學幫忙吧!”
他本來就是無心一提,根本沒指望眼前人。再者,邢雲給他自己安排得日程,霽曉也是見識過的,臨睡之前幾乎忙到腳不沾地。
“你的同學不可能教得比我好。除非,你能請到任課老師……老師們呢,是講得比我好,不過……”邢雲聳聳肩,話不說完,一臉的“你自己看著辦”。
“那,辛苦學長您了!”
“唔,小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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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雲此人,給出承諾有多慎重,對待承諾就有多盡心。
霽曉轉回附屬醫院之後,他會在每天騰出時間趕去院里輔助預習或者集中答疑,還會耐著性子听霽曉嘮叨這一天里有趣或者鬧心的遭遇。偶爾,他會拋出一道案例分析讓霽曉作答,再依據答案水準提供獎勵,有時是一本外文醫學雜志,有時是一份特別的甜點,有時是兩個大個子擠在小小的病床上看一部輕松的喜劇……
日子很長,長到不再習慣沒人陪伴。
在辦理出院以前,霽曉邀請邢雲以分擔房租的方式住進他在租住的單身公寓。
不過兩天,邢雲便應下了這個提議。他想,住在校外比回家省時間,比呆宿舍自由清淨,偶爾…偶爾也可以給拄著拐杖‘腿腳不便’的霽曉搭把手。
進出、三餐、自習,兩人由最初的節奏不搭逐漸變成上課以外的時間形影不離。
旁人只道兩人感情好,霽曉的竹馬宋安卻不這樣認為。
霽曉的脾性他很清楚︰院長之子的身份,跟隨爺爺奶奶長大的經歷,造就了他“看起來很好親近,無形中拒人千里”的特質。
簡單而言,內心深處清高不已。
所以在他眼里,霽曉對邢雲表現出來的包容和耐心,足以用‘破天荒’來形容。
每次去霽邢二人的住處拜訪,他都會抓著邢雲半真半假地抱怨,說自己這位發小區別待人的方式傷害了他的脆弱心靈,讓他感到了深深的孤獨和背叛感。
通常,宋安開啟哭唧唧抱怨模式之後,邢雲會站起來收拾房間,順便催促霽曉準備做飯。
不知何時,這種相處模式成了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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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結束,霽邢兩人收拾完本學期的課本和資料,擠坐在公寓的陽台,喝著啤酒看著遠處燈火璀璨的江灘。
許久的沉默終被霽曉的低聲輕問打破。
“要不,咱倆在一起唄?”
就在霽曉以為邢雲要用沉默來表達拒絕的時候,懶懶靠牆坐著的人沖他舉起啤酒罐應聲︰“嗯。”
然後,他們有了第一次牽手。
再不久,他們有了第一次擁抱。
在最初相遇的餐廳他們有了第一次禮物交換;在公寓樓下的樹蔭小道他們有了第一次親吻;在邢雲取得附院實習機會以後他們有了第一次短途旅行;在某個夜幕低沉的雨夜,他們有了燒透彼此靈魂的交會體驗……
那時,所有的光陰都帶著生命里初次體味的驚奇與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