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至偏殿,阿耶斜歪著坐在木榻上,神態自然,我、羅儲昶、慶王阿哥三人坐在兩側。穿著高腰襦裙的宮婢端上一碟冰鎮御嬋香瓜與一蓋雨前龍井茶,我這喜吃龍井的喜好宮闈上下人人皆知,這碗龍井恰好能消去心中的煩悶。
阿耶端起茶小品一口,似記起什麼,抬頭遠眺殿外的高空炎日,緩緩說道︰“這烈冬的雪不知何時融了,日子打發的真快,我竟未覺得夏日已到,太陽都灼熱起來”
我猛然抬頭看了一眼阿耶,他沒有自稱“朕”,這是要如何的愜意才能讓他放下帝王的身份。
慶王阿哥愜意一笑,我仿佛在這笑中瞧出了另種意味,他轉頭道︰“阿耶莫不是忘了該賞冰了,怕真到了伏天兒眾人都烤化了”
慶王阿哥這句話提醒著阿耶賞冰,也提醒著阿耶是前朝後宮的正主,要時時刻刻以“朕”尊己。
等慶王剛一話落,來了宦官跪下插話,說道︰“奴真該死,前些日子萬貴妃便遣了婢女吩咐奴才及時提醒該到大家賞冰的日子了,奴的腦袋渾了,未及時向大家說起,奴該死該死”
這個跪下的是阿耶隨身伺候的宦官,名叫全安,阿耶未入關前,就已伺候著,已有十載。
我低頭垂著眼眸,輕呼一口氣,碗中湯色清冽,盈香四溢,碗底一葉一芽浮出倩碧翠綠,這一葉一芽便是上好的雨前龍井,我淺嘗一口,舌尖嘗到清新雨露味道,味蕾帶些少許刺激,裊裊茫茫的香煙幽幽飄拂,蕩漾了我的心,我閉著雙眼巧笑倩兮。
此刻,全安這句話不痛不癢的提起萬貴妃,想來別有用心,我浮出譏誚之意。
阿耶雙目閃過舒心的笑意,說道︰“既然,你忘了,朕就罰你于明日擊鼓之前為各宮送冰”
全安躬背忙不迭說道“謝大家”隨即躬背模樣退向一旁。
“東宮及慶王賞冰二十斛,郡王公主賞十六斛,三品以上官員賞冰十五斛,後宮萬貴妃賞十八斛,德妃十六斛,張婕妤十五斛,嬪以下有位份的各賞六斛,這就下去辦了”
阿耶喝了口茶接著說︰“宮里怪熱,弄得人也是惶惶的,趁著暑氣未大至,讓內庭司將避暑事宜遷上行程,正好滅滅火”
大元的賞冰是每年夏天王侯將相及後宮嬪妃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實則只要是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員家中都有冰窖,並不缺冰。
而能得到皇帝親自賞賜的冰,比的卻是眾人的寵信誰高過誰,誰在陛下心中的位份高過誰。一塊再簡單不過的冰塊只要與榮光沾邊霎時可變成無價之寶。
全安又道“大家可有中意的園子?”
阿耶吃了香瓜,說道“仁智宮不錯”我听著是新建的仁智宮,滿是神往,然而阿耶行節儉,每年避暑內眷只會帶萬氏一人,其余皆是大臣貴子,後宮女眷大多無福陪駕。
慶王阿哥突然問我︰“舒窈自小體虛,畏熱畏寒的毛病還犯?”
我點頭示意︰“阿哥惦念,舒窈都是小毛病,這段時間有些不爽罷了,弄得我有些心力交瘁”
阿耶溫和地說︰“舒窈踫巧大婚,皇室喜事一樁,新婚燕爾出去游玩游玩,也有益處,你同駙馬一起去罷,再來浣言也可以去去了,年紀正好,恰逢得意。”
我瞧了對面阿哥一眼,兩人眼中全是你知我心的“為奸”之意,到底阿哥了解我,故意提及我的病痛。
阿耶看著一旁還未說過話的羅儲昶,忽而語重心長道“這些個女兒中,最是舒窈命有些苦,朕也是最不放心的,朕挑了你,你可明白?”
我揣摩著“挑”的意思,倒叫我有些不喜歡自持高貴的意思,羅儲昶滿不在乎模樣,作揖道“臣能娶得陛下明珠,是臣修來的福分,臣自當對公主盡心,不忘陛下之意,為大元開千秋盛世”
阿耶眼中閃過一絲欣慰,隨即有些思慮“舒窈小時候她阿娘去世的早,九歲離了宮院在普陀山上為元修福,不在朕身邊養著。如今佳人已成,朕要你好生待她,替朕補了這份遺憾”
我看著殿上兩鬢染上霜白的大元開國皇帝,他對阿娘的愧疚竟是多年未減麼。
若拋開身份講,他在我心里只是個為兒女操心的父親,一身赭黃服下藏著一顆疲憊的心,阿耶心中要的普通人家的齊家和睦,只是這個天下之家需要他以皇帝的身份去平衡,這大抵就是可望而不可即。
羅儲昶道︰“臣定不忘帝托”
阿耶面上卻有些怏怏不悅,道︰“如此甚好,只是今日家長里短,你不用掬著。舒窈自幼脾性好,諸事求和不易怒,她已是你羅家宗婦,你要拋開她是皇家女的顧忌,不妥之處萬不可驕縱她。舒窈得先是羅氏婦,才後是朕的公主”
羅儲昶神態平和,回應︰“阿耶放心,舒窈她蕙質蘭心,做羅氏婦對她而言定是得心應手”
隨即避開眾人目光向我投來一個犀利的眼神,仿佛在告訴我︰我如此在外人面前夸耀內子,以後你也應當如此。我心里暗自腹誹,看來我與他早已在人前達成了統一戰線,我為他,他為我。
全安在身後畏畏縮縮瞧了我一眼,便收回意欲所謀的眼神,上前跪下︰“大家,奴看著衡陽公主自小娃模樣長成了二八佳人,心中感慨不已。公主孝心可感,又叫奴想起了銘楠夫人,記得夫人纏連病榻,氣息奄奄之時還曾托付老奴多多照料公主,公主如今嫁為羅家婦,沒有銘楠夫人在旁言傳身教持家之道,奴這心里為公主多了一份擔心,實在不是滋味”
隨即妝模作樣摸了一把鼻涕,眼里竟氤氳出淚花。
大元之教,女兒嫁夫,頭三月里其親母嫂娘要麼親自教導為婦之道,要麼安排得力嬤嬤在身邊。一來,以告慰父母對女兒離家之思,二來,言傳身教,由女眷教導女兒如何料理族中事務,能讓女兒日後擔負起家族責任。
阿耶攢眉蹙額,眼光渙散無光,殿內氣氛稍沉,慢慢道︰“宮中能左右指導舒窈的,怕是只有萬氏了罷”
全安隨即附和道︰“萬貴妃娘娘自是最能教導衡陽公主之人,娘娘是熱心腸。倘若讓娘娘教導公主最能讓大家安心。”
全安的話觸動到我心里最不願面對的哀痛,阿娘是我心里的繭,繭厚了,硬硬地硌著我的肉,繭沒了,刀槍鐵桿便可直直侵入,戳中最軟的心底肉,那痛不亞于蝕骨裂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