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茶傾斜灑在我的襦裙上,我像木塑泥雕般不知灼燒,羅儲昶奪過我手中的茶,才驚醒了我,嵐樂亂了陣腳,大呼“殿下,你沒事吧”
我眼神怔怔看著羅儲昶火急般擦去我襦裙上的茶水,我忘了要說,熱水已侵入皮肉,沒用的。
他是逢場作戲,還是有利可圖也罷,我只知道,他此刻眼里的驚恐是為我而生,我恍惚了神……我暗自嘲弄,別傻了,政治婚姻遲早會散。
我深吸一口氣,斷絕隱隱的念想,推開了羅儲昶捏著巾帕的手,笑道“我來就好”
他的手凝在半空中,僵持一會兒,面色冷峻,未說半分話,只在意我有無燙傷。
阿耶遂吩咐醫女在後殿為我仔細查看,待我回到殿中,倚在朱紅大柱旁,細听三人的談話。
全安道︰“衡陽公主乃是幾位公主長姐,更率皇族貴女之表,奴才覺得公主如若能回宮一月請萬貴妃在旁指教,最是能教導出眾女的楷模”
阿耶良久開口道︰“萬貴妃宮中每樣事都需過她之手,怕是沒有時間去教舒窈,找幾個品階高一點的老嬤嬤教習即可,朕想著不如讓她暫居宮中,省得麻煩”
“不瞞陛下,舒窈自下嫁羅家,其料理家族事務無一不盡其好,家中高堂因欣慰有舒窈,早已把羅家實權交與舒窈。大婚之後府中上下、高堂左右及微臣身旁亦必有舒窈才能安心。故望陛下收回讓公主回宮的想法”
我正低頭深思,听到他的聲音里滿是急切,心中全是感激之情。
慶王阿哥滿面喜色,向阿耶說道︰“阿耶的擔心可以穩穩揣在心里了,自是有這般良婿,有何憂之”阿耶喜笑顏開,捋須大笑兩聲。
全安聞言又跪在地上,說祭祀之事應提前備上行程,我和羅儲昶應去皇陵祭祀先母,以此告慰。
阿耶深深思考許久,胡須微顫,嘴角略微抽搐,聲音比方才低沉了許多,說道︰“既是祭祀,當先敬嫡母,再敬生母”
嫡母指的就是穆皇後,我的生母銘楠夫人是她的陪嫁媵妾,按照慣例,我必須先叩拜嫡母,才能向生母行禮。在阿耶心中還是正室穆皇後是最愛的女子,任憑阿娘對他有多在乎,都走不進阿耶的心麼。那些年,最愛的人去了,拿陪嫁媵妾做相像的木偶,合適了,就能放些疼愛在阿娘身上,說到底,只不過是替身。
我似是為阿娘感到傷心,手指貼著冰涼的朱紅漆梁柱,這股涼意鑽進肺腑中,失魂落魄久久。
這大概是我為長公主全身最配不上的瑕疵,沒有嫡母的血統,有的只是媵妾低賤的骨血。
可我從不因此而低看自己尊貴的地位,旁人若想乘機而入,那是痴人說夢,蠢不可言。
我正欲說上幾句,以逃脫祭祀之禮,羅儲昶又上前跪下道︰“陛下,今日公主同臣婿商量過此事,公主說,自是嫁到夫家也應該先行入族之禮,叩拜夫家宗廟,再入皇陵祭祀。哪有公主下嫁之後,再持著身份驕縱不按婚俗來辦。臣婿本今日進宮面聖,將此事請示陛下,沒想到陛下身邊的公公竟如此惦念舒窈,先臣一步請示陛下。既然這樣,陛下不如依三人之見允許此事”
這招偷龍轉鳳,叫一旁的全安有言不敢發。阿耶偏頭瞧了一眼全安,回過眼神道︰“方才才說朕最不喜嬌奢,舒窈這樣想考慮周全,怎麼不成全這大義之明”
出了甘露殿,炎陽高照,比剛才十分更熱,更燙,我睜不開眼楮,額上黏有幾滴汗珠。我微微敞開衣領,露出半截白玉似的皮膚暴露在火灼之下,這樣沒有減輕不適,反倒心更亂。
頭顱頂傳來陣陣微痛,腳底有些飄,我抓住嵐樂的手臂,隱約傳來她的呼叫。
眼前眩暈不止,模糊之間,身體驀然一空,羅儲昶的臉浮現在眼前,飄飄然,他抱住了我…
這里像是烈火灼心,處處火爐,我的汗滴答滴答落下,砸在地上,瞬間化成煙灰,我想逃,闖出這里的火堆,發現又有一群火焰包圍著我,朝我噴來,我逃不掉,站在原地沒了力氣,口中似干枯的河,唇紋裂開血來,我漸漸騰空意識,忘卻周遭……
倏忽,一人從身後包裹住了我,身邊烈火肅然成冰,那人的身子恍若千年寒冰,撲滅我心中的毒火,我攀上他的脖子,貼在胸膛前依偎,好像並不排斥,相反這感覺熟悉至極。我的身體恢復常溫,恰似江南夜雨,絲絲微爽,沁人心脾,迷離徜仿間,他喃喃道︰“窈窈”……
我醒來時,身上蓋著一床冰絲被,浣言在身旁握住我的手,見她笑得清朗,我便慶喜沒有死。
四處瞧了瞧了是我的邦媛殿,嵐樂端來濃郁的湯藥,又是一陣嗆人的苦,我一鼓作氣盡數吞下。
我晃眼四周不見羅儲昶,浣言嘴角藏著笑意,說︰“姐夫去換衣裳了”
我好奇,但沒說話,浣言繼續說︰“尚藥局的舅舅來過,說阿姐暑毒攻心來得厲害,那會子身體滾燙像火燒一樣,我從未見過連醫術高超的舅舅急忙叫著降熱才有救,沒等舅舅說完,姐夫端起一盆冰水澆在身上,把你緊抱在懷里,約莫一刻鐘,阿姐果然退了熱”
我看浣言眉飛色舞的樣子夸贊羅儲昶的英勇事跡,心里犯苦,他到底是真心待我,還是如他新婚之日所說,只是政治聯姻,各取所需罷了。
回府的馬車上,一抹斜陽霞光暈染在我的臉上,四月的光影霎時迷離,仿若天上黃河沙,地上金絲梅。
飛橋樓閣像是海市蜃樓,投光倒影恍若雲海之中,又真實的,伸手便可摸,亦虛亦實。
我很舒坦的享受這一刻,羅儲昶似乎也迷在這番璀璨的景色中,兩人無語。
氣力還有些虛弱,我沙啞道︰“你可知道,自我回宮旁人多是畏懼我,人人都道我是外面回來的禍害,你為何卻不怕我?”
他眼神迷離,似乎還沉浸在流火般晚霞之中,暖暖一笑︰“那大概是我比你還令人畏懼,一毒當需一毒克”
心里突然有些發慌,還是問上了我想說的話。“你可對我動心?”
他轉頭對上了我此刻閃爍明黃的眸子,夕陽照在他一半臉上,睫毛上點滿星星的光輝,目中柔光矚目我的眼神,說道︰“豈止?”
他的眸中漫天暖霞下是我的臉旁,一時間擾亂心神,待我驚覺之後,我偏過頭盯著膝上的繁花緊簇,臉上紅暈恰似窗外灼熱霞光。
他慵懶又似春風拂面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舒窈,以後……你會明白……”後面的話我听不清,他像是喃喃自語,又想讓我知道什麼。
片刻,又轉過去看向窗外似沙漏篩下的流金,我朝著他的視線望去,夕下雙人影細數雲淺多少枯榮,這般閑情我很喜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