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下那年,阿娘因生產氣血兩敗,一直纏綿病榻,跌跌撞撞把我盼到十歲。
十歲孩提,年歲無憂。李家是前朝將侯之後,阿耶是與當朝太子齊肩五龍袞服的晉王,官拜大將軍,富貴、權勢自是不說。
昏君當道,天下之勢動蕩欲出新主。朝中紛亂,大勢幾分,人人狼虎之心想登上九龍寶座。
李家到了父親這一脈,族中血脈凋零,只父親一人位極人臣。
听阿娘說,阿耶崇孔孟之學,君臣之忠使他不敢舉兵推帝,可若他不攻,他朝王位落入猛臣手中,皆會吞下李家這盤饕餮美食,而不能守李家安寧。
阿耶原配竇氏在父親被忠孝兩難時,毅然決然率著阿娘等人在書房外跪了兩日,不僅論天下憂患,有遠見卓識之人理應有所作為,更說服父親引兵群反,甚至提議與萬氏結盟,冊萬氏嫡女為側妃。
萬氏父親佣兵咸陽,軍下精兵無數,若得到朝中同盟,自是如虎添翼。
萬氏入了晉王府,倒也春風得意,半年不到便有孕。
同年,那個傳說中義薄雲天的竇氏女子卻因病去世。阿耶喜憂參半,因我的到來讓他的日子少了些思念故人的憂愁,阿耶常說,“上天奪去了他最愛的妻,卻給了他最疼的女兒”。
他請旨楊帝,賜封衡陽郡主的封號與我,百日宴上長孫皇後為我盥洗,得此殊榮,人贊道賀。
萬氏雖同年誕下華誠,寵愛卻不及我,萬氏因此而對我隱有嫉妒,也不無可能。
都說母以子貴,听府中奴婢們說,阿耶從不在阿娘處留夜是因竇氏病逝的緣故,我只嘆阿娘命不逢時,沒能在竇氏之前與阿耶相遇,這母以子貴的命沒能在阿娘身上應驗。
那年春末,是個梨花紛紛落滿庭院的午後,阿娘常年不出閣,不曾見過春色迷蒙的滿園梨花,我用娟帕裹著梨花一路小跑進殿,著急給阿娘一睹芳色,又恐柔軟的花瓣被我折出一丁點傷痕,格外小心。
跨殿而入,侍女全無,並未見到阿娘身影。我像亂撞的麋鹿,發了瘋似的尋找,渾渾噩噩,不知在偌大的晉王府找了多久,我彷徨迷離,蜷縮在阿娘的衣櫥里,額上的汗水、眼角的淚水一點點濕了衣襟,淚水迷了眼, 听見櫃子上鎖的聲音,隨即來的是眼前的混黑不止
再見天日,是去了南下結盟的阿耶砰然打開櫥門,把兩日未盡一滴米糧的我從閻王手中奪了回來。
我一團鼻涕、一團淚水亂擦在阿耶肩頭,貼在阿耶冰冷的冑甲上,費了全身的勁,抓住阿耶的臂膀,想告訴他,阿娘不見了。
風雨縹緲,烏雲團團,閣中白紗亂拂,梁上燕子低鳴,處處白綢系掛,婢女掩面哭泣,跪地哭得像個淚人。
阿耶抱緊我,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他哭,我一直以為阿耶是戰場上的鋼鐵之軀,沒有凡俗的血淚。
懷中梨花發出腐朽的臭味,我取出那方娟帕,奄奄梨花灑落,我抬頭一笑,“阿娘還沒見過今年春日的梨花,她曾對我說,今年定會為窈兒種下最燦爛的梨花樹”
縱使我年紀尚小,也知道阿耶的驟然淚落意味著什麼。
阿娘的喪禮過後三日的夜晚,我臥在阿娘的床上,阿耶小心翼翼推開房門,將壓在我頭下的《山海經》合上,我背對著他,並不轉身。
阿耶忽而哀嘆一聲,語重心長說道︰“銘楠走後,再無旁人護你,阿耶的明珠,阿耶恨不得日日夜夜把你捧在手心上,可舒窈須知,阿耶為李家宗室長子,生來為李,死亦為李,許許多多的事由不得阿耶做主,正如你阿娘、正如你”
我眼眶氤氳,憋著氣,不願哭出聲。
阿耶在身後猛吸了一口氣,重如玄鐵,說︰“父親能給阿窈的,只是區區平安二字”阿耶潸然淚下。
身子跟隨抽泣聲顫抖起來,淚水順著臉頰滑落,轉過身去,才發覺平日里威震寰宇的父親竟脆弱的像個孩子,我撲進阿耶的懷抱,兩人全是淚眼茫茫。
哽咽下一口氣,嗓子沙啞說道︰“舒窈知道阿耶無奈,舒窈無怨”
阿娘死後不久,阿耶請了太史局楊帝最為看重的老和尚看風水,老和尚以“孤女拘系致大業不成,修道化怨可大願結”的斷言將我帶走。
我明白阿耶與老和尚此舉,即是給了我亂世之中最不能給的安定二字,我遠離朝堂後宮,不知避了多少滔天大禍,今而有我,實屬幸事。
老和尚說我必為天下人活,嫁往異族平定亂世是今生的果。
起初,我反逆他的預言,跑去花窯子做拉皮條兒,老和尚逮了我,大怒之下將我關進地牢面壁思過。
可他哪里狠得下心,我哭泣之余他端來奶羹,摸著我的頭叫我“孩子”我雖叫他老和尚,但他在我心里就是慈愛的阿爺。
最後,我實在費解老和尚對我如此殘酷決絕,阿耶召我回宮那天他沒隨我走,甚至沒有一句告別,他離我而去的背影那樣堅定,仿佛在告訴我︰不該苟且隱林,為李女正擔當。
我拋開山澗從容不迫的生活,到這金絲籠中步步為營,只為他教我的家國責任。
如今的婚事又是為那般?平日我雖刻意避開女嫁男愛的話題,可女兒家仍舊愛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的故事。
我摸著太陽穴搖了搖頭,罷了罷了,生而為人,本就不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