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烈的寒風卷著殘雪甩刮在顧沛蕖凝著淚珠的臉上,她覺得很疼,然而自己的心遠比這種痛來得真實與痛快,若分崩離析一般。
她覺得此時的自己被南宮澈清冷的語言剝離成了沒有尊嚴與自愛的人,在他心中她成了一個為了私欲而哄騙他的卑鄙小人。
但是她不想就此放棄,她拽過南宮澈的披風,奮力的向自己面前拉扯,近乎哀求地說︰“南宮澈,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有意欺瞞你的,我只是不想因此而失去你!難道僅僅因為我是顧玉章的女兒,我就要與你分開麼?這對我不公平!”
南宮澈劍眉一挑,奮力的推開她,然而一時間用力過大竟然把她推坐到了地上,這也讓他十分驚惶,想去扶卻沒有勇氣。
顧沛蕖呆坐在地上愣神片刻,她又懦弱地爬向了南宮澈,扯著他的袍服一角低若塵埃的哀求︰“你別這樣,好不好?南宮澈,你帶我走吧!我們離開這里,遠離這些是是非非,好不好?離開錦陵,什麼恩怨情仇就都與我們無關了!難道這樣也不行麼?”
“你為什麼到現在還不明白?我們之間橫亙著血海深仇,我南宮澈到底要多沒有心肝,還會和殺我父母仇人的女兒私奔?顧沛蕖,你有沒有為我想過,我憑什麼還要愛你,你覺得你還配麼?”
南宮澈很詫異自己會這樣與她說話,他更詫異顧沛蕖低若塵埃的姿態,他不想看到她現在的樣子,因為落在他眼中怕是永世難忘的傷懷。
他抬眼看向蒼茫一片的虞驪山,那里春時鶯啼婉轉,夏日青樹成蔭,秋時紅葉依依,冬日細雪不止,而眼前這個女子本應坐擁那里的一切,長伴君側,享盡世間繁華。可她偏偏要為了他放棄了與生俱來的榮華尊貴,拋下了唾手可得的帝王之愛,要與他逍遙離去。
奈何造化弄人,命運多舛,自己到底要負了她。
想到這,他淚凝的雙眼眺望遠方,那里白雪蒼茫,似可隱藏往日的歡愉。
一陣寒凜的大風卷著殘雪刮來,細細密密的雪粒甩在了顧沛蕖的臉上,她癱坐在冰冷的地上,任由寒涼的風竄進自己的披風里,任由她的心冰封雪飄。
她淚眼朦朧的盯著那白雪覆蓋的驪江冰面,那里雪舞繽紛之間,她彷若看到了她與南宮澈曾經嬉笑追逐的歡愉身影,看到了她背著受傷的南宮澈吃力前行而留的一串腳印,看到了情到濃時冰雪間兩廂纏綿的溫情,還看到了久別重逢後的深情相擁的堅定……
顧沛蕖痴痴地笑著,回味著那從相識到相知的點點滴滴,而如今,這個挺拔俊逸的男子他冷漠地看著遠方,她才知道從熟悉到陌生真的只在一瞬間。
她失神地呆坐良久,終于還是自己爬了起來。
她覺得她有必要坦誠地承認自己對他的欺瞞,但是她從來沒有隱瞞過自己對他的感情與期許。
即便無有轉圜,她也想讓南宮澈知道這一點︰“南宮澈,你說得沒錯,我是隱瞞了上官懿寧與我說的話!那是因為我當時不知真假,我為什麼要說與你听,來破壞你我之間的感情?南宮澈,你說我自私也好虛偽也罷,但是我對你的感情是真的,難道就因為我父親的過錯,我亦成了罪人麼?”
南宮澈看著淚流不止的卻佯裝堅強的顧沛蕖,心中難以言說的痛。
但是她真的承認自己對他的隱瞞︰“這麼說,你現在知道真假了?那你還想著與我離開這里,長相廝守?”
“是,我曾經是這樣想過,即便方才也是想的!我想我可以用自己的一生為我父親犯下的錯彌補你,我們可以隱居于外,長相廝守直至終老,我願意為你生兒育女,織布煮飯!”
她輕輕地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水︰“為了實現這個期許,我甚至在安瀾寺祈求滿天神佛給我一次救贖自己與顧家的機會,可是現在我知道那些不過是枉然罷了,都是我的痴心妄想!”
顧沛蕖閉上眼楮讓止不住地眼淚落得更加利落些,復又伸手迅速擦干,露出一個堅強的微笑︰“但是我還是要謝謝你曾經救過我,我更感激你曾給的那些許諾,雖然而今化為泡影,但是那諾言很美!還有為了彌補我與顧家的過錯,你也無需論我是誰,你想為父母報仇,我的命,你隨時可取!”
南宮澈見她如此模樣,心痛的無以復加,他知道以她的性格,自己的話一說出口就再也沒有轉圜的余地。
忽而他想起自己想說的提點之語,可是話到嘴邊,他嗚咽地說不出來。
他將頭別向一方只見烈雲駿像往常那般獨自徘徊在驪江邊上,它在那里兜兜轉轉,似乎在等待從芷蘭宮密道里偷偷跑出來的顧沛蕖,等待那個用滿手鮮血策動它來救主人的顧沛蕖。
看到烈雲駿,南宮澈想起自己曾信誓旦旦地說‘這一生,我的馬背上只載苒兒一人’,而今誓言猶在,卻物是人非。
曾經在南平時,他還想帶她到江南。去那淡淡薄煙籠罩的小鎮,看她撐著紅梅油傘,曳著長裙走在白牆黑瓦的房舍間,走在青石巷口石橋邊,看她婷婷窈窕立在青青河畔。最後,與她一同數著家門前劃過了多少只烏篷船。
想到這,南宮澈的眼楮徹底模糊了,就像一滴墨跡漸漸滲透了宣紙一樣,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淚中,變得模糊了。
他轉過身拭去眼淚,再抬眼只剩下滿目的蒼茫雪色,這才是現實,風姿清麗卻凍寒入骨的現實。
南宮澈平復了一番心情,轉過身艱難地擠出了一句肺腑之言︰“娘娘,初雲公主刁蠻任性,希望你多加留意,且不要讓她發現了你的身份!”
顧沛蕖原本等他給自己決絕一劍化解他心中的血海深仇,既然他將自己分屬父親一列,而今有命可取又何必客氣?
不成想他居然這樣不咸不淡的提點自己。
她淒冷一笑,笑南宮澈可悲更笑自己可憐,她甚至後悔方才低若微塵的求他︰“這就不勞煩南宮大人操心了,本宮的命向來由己不由天!南宮大人,不知道本宮贈于你的玉笛還在麼?”
南宮澈知道自己方才的言語傷她頗深,不成想竟然促得她想將留給自己唯一的念想也一並收回。
他搓了搓手,有些無奈地在身上了摸尋了許久,時不時地瞥一眼顧沛蕖,他在等待她開口憐憫自己,不要收回這唯一可睹物思人的物件。
可此時,顧沛蕖就那樣低著眉眼靜靜地等著,像等著塵埃落定,她想嘶喊更想痛哭,但是在南宮澈面前她不能,她不想再像方才那樣乞求他,更不想丟了愛再丟了尊嚴。
她反咬著嘴唇,努力的平息著自己的呼吸,讓那種悲慟的情緒盡量容留在胸中,壓制在心底。
南宮澈見她意志堅決,無有轉圜,才極不情願的將白玉笛拿了出來,遞給了顧沛蕖。
那枚玉質溫潤,通體雪色的玉笛陪伴她多年,她曾愛不釋手從不離身,是她心愛之物,而後以定情信物之意贈給了南宮澈。
而今再見此笛卻像看到了羞辱她的一柄利劍一般,她覺得自己就像這玉笛一樣是個被人退了右腿的‘物件’。
南宮澈先退婚,現毀約,她被他再次拋棄了,棄之如敝履一樣拋棄了。
想到這,顧沛蕖憤恨地一把抓過那枚玉笛,低著頭四下的尋找著,一副局促無措的模樣。
南宮澈見此,思緒緊繃的像琴弦一般,他切切地詢問︰“你在找什麼?”
突然,一塊大石塊映在了顧沛蕖的眼前,她三步並兩步的跑了過去,抄起那石塊,將那玉笛放在冰天雪地的凍土之上,高高地舉起石塊奮力的砸向了那支玉笛,通體瑩潤的玉管登時粉碎崩裂。
濺起的碎玉,劃傷了顧沛蕖拿著石塊的手背,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痕驚現,慢慢地有涓涓的鮮血流出,她用盡了氣力,手亦被震得一陣抖動。
南宮澈見此心痛如絞,熱淚再次蒙上了眼眶,他微白起皮的嘴唇顫抖著擠出︰“你…你…這又是…又是何必?”
顧沛蕖端得清高冷絕,寒凜一笑,聲音徹骨︰“本宮的個性便是如此,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既然被棄,留它何用?澈公子,從此你我二人情斷義絕,若我顧沛蕖再有反復之心,願如此笛,萬劫不復!”
一字一句,一揚一頓,誅心劍般將南宮澈刺得丟盔卸甲,潰不成軍,他仿若听到了自己的心被刺破的聲音。
顧沛蕖心神俱疲間,抖動著肩膀,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她覺得周身十分的不舒服。
一股氣悶的感覺在胸中游蕩,她站定身子努力的調整呼吸卻覺得嗓子里有股子甜腥不受控制的向外涌動。
她終是忍不住將一口鮮血吐了出來,斑斑血滴像紅梅花瓣一般洋洋灑灑的落在了雪地上。
南宮澈見此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向她跑過來,聲聲地喚著︰“苒兒!苒兒!”
顧沛蕖迅捷的抹去嘴角血跡,目光寒涼地瞟了一眼南宮澈,推手制止︰“本宮沒事,不勞澈公子掛心!”
言閉,她跛著腳,一瘸一拐的向倚畫那里而去。
南宮澈看著地上的血滴,眼淚止不住地流下卻無力再往前挪動一步。他知道從此與她,心隔千山萬水。
此時,淺笙從南宮澈身後追了過來,騎馬直奔他而去,她登時飛身下馬,緊著說︰“公子,而今那假死丸中有確實無毒,大公子是冤枉的,您快與景娘娘說一說,讓她放心服用!”
南宮澈望著顧沛蕖遠去的背影,聲音哀婉︰“不必了,已經用不到了!”
突然,他厲聲詢問︰“無毒?難道以前的有毒麼?淺笙!你與兄長又隱瞞了我什麼?”
他奮力的向前跑去,只想抓住顧沛蕖最後一縷身影,他害怕在她來之前便吃了那丸藥。
他邊喊邊跑︰“苒兒,你無須再吃那假死丸了,你方才沒吃,對不對?苒兒!”
顧沛蕖站定後見南宮澈向自己奔過來,听清他所言後,她面無表情的從懷里摸出了宇文煥卿給她的那個藍釉瓶,戚戚一笑︰“讓澈公子失望了!上一顆假死丸毒死了松鼠不是我,而今這顆怕也毒不死我,留著亦無用!”
她用力一拋將那藍釉瓶扔向了遠處,似拋卻前塵往事一般的決絕,唯留一個冷艷迷人的背影給南宮澈。
倚畫見此情形趕緊過來扶住顧沛蕖,聲聲哀喚︰“娘娘,您沒事兒吧?這是怎麼了?”
顧沛蕖將半個身子依靠在倚畫的身上,氣若游絲卻異常堅定︰“倚畫,別回頭,我們走!”
淺笙亦發現了二人的異常,她走到南宮澈的身邊輕聲詢問︰“公子,你與娘娘,難道?”
南宮澈眼含淚光目送腳步踉蹌的顧沛蕖悄然遠去,苦澀的笑容像是和心間所愛道別,和昨日美好再見︰“我與她有緣無分,已經在我瓜葛了,這是兄長願意看到的,你可以回去向他復命了!”
言閉,南宮澈向烈雲駿而去,登上烈雲,風馳電掣地消失在蒼茫雪色之中。
燕鋒與淺笙則錯愕在彼此的傷情之中,淺笙不明所以,卻難言心底的哀婉與嘆惜。
顧沛蕖不知自己是怎樣回到顧王府的,她感覺自己頭腦空白了許久,听不見風聲,看不見他人,覺不到余溫,渾渾噩噩地回到了攬翠苑染竹閣,昏昏沉沉地將自己埋在了一堆錦被之中。
她眼神空洞地忘了許久花紋反復的床帳,終是沉沉睡去,在夢里尋求最初的寧靜……
倚畫和侍書見顧沛蕖失魂落魄的模樣心疼不已,可是又束手無策,見她安然睡去倒是心安了幾分。
忽而,錦瑟跌跌撞撞地跑進了染竹閣,一進來便吩咐倚畫和侍書︰“快,將染竹閣的門掩上,不要叫任何人進來,尤其是不能放司棋進來,快去!”
錦瑟慘白的臉上冷汗直流,她氣力不足,言語輕柔,這反而讓倚畫和侍書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
二人趕緊閃身出去,將門緊緊關上,復又去守住染竹閣的門。
錦瑟走到顧沛蕖的床邊,癱坐在地上用力的呼喚︰“娘娘,你醒醒啊,奴婢有要緊話與你說!”
顧沛蕖在一個混沌的夢中听到有人喚她,她竭盡全力想抽身出來,卻夢魘的厲害,她感到有人用力的搖動她,終是將她從那混沌中拉扯了出來。
“娘娘,你快醒醒,奴婢來了!”
顧沛蕖睜開眼楮,只見錦瑟蒼白無血色的臉映在眼前,她見此趕緊撐起身子︰“錦姑姑,你醒了?真是太好了,你總算醒了!”
見她如此模樣,顧沛蕖的心猛地收緊,她拉起錦瑟坐到了床榻上︰“錦姑姑,你既然醒了怎麼不好生保養,盡然走了這麼遠的路來這了?”
“娘娘,奴婢所剩時間無多,有一些要緊的事要與娘娘說,若是再不說,怕是以後都沒機會了!咳咳…。”
錦瑟緊緊地拉著顧沛蕖的手,眼中淚光點點,她努力的調整呼吸盡量將話說得簡單明了︰“娘娘,你並非長郡主與顧玉章的親生女兒,你是清羅郡主陳映雪與蕭府公子蕭卓群的女兒!還有那日進宮行刺的姑娘,自稱雪靈孌的那個姑娘,是你的孿生妹妹,你們是雙生子!”
剛剛經受失愛打擊的顧沛蕖在听到錦瑟所言之後,突然有種天塌地陷的感覺,她無力的倚靠在軟綿的靠枕之上,絕望地看著錦瑟。
“說吧,將我不知道那些都說出來,如今我再也沒有什麼是我受不住的了!”
錦瑟見她如此模樣,心中不忍,但是自己體內的毒已經漸漸發作,若是再不言說,八萬蕭府鐵騎與百余口性命豈不是白白葬送了?
她拭去眼角的清淚,開始訴說那段不堪回首,血雨腥風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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