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翠苑的染竹閣內,披散著秀發的顧沛蕖坐在妝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容顏未改,心境已變。她在宮中短短半年的時間卻像經過了百年滄桑一般,而今又得知了那些秘事,她才發現自己已不是最初的樣子,而身邊之人亦是面目全非。
她撐開窗遙望夜空,那滿天繁星的蒼穹,浩渺如斯,深邃如斯,泛著清冷白光的星子依雲掩映,越發襯得那里是無邊無際的浩瀚,她也愈來愈茫然。
想起方才與宇文煥卿的離別,她像失落了心頭所愛一般,痛得難以呼吸。
陳書雪端著自己親手煲的杏仁八寶乳酪粥走進了染竹閣,見自己的女兒竟然愁眉不展的開窗吹著冷風︰“倚畫,你怎麼侍候娘娘的,怎可讓她在冬日里開窗吹風?”
顧沛蕖匆匆回神見母親陳書雪來了,她趕緊自己將窗關上,輕聲解釋︰“怨不得倚畫,是女兒自己想透透氣罷了!”
陳書雪將乳酪放在妝鏡前的梳妝台上,緊了緊顧沛蕖的水藍錦緞嵌兔毛的睡袍,笑得慈祥和寧︰“真是年少夫妻經不起離別,皇上剛走多久啊,你就難過成這個樣子!”
顧沛蕖臉上不禁一紅,想急急吼吼地分辨卻沒了分辨的氣力︰“不是的母親,女兒並不是因為與皇上分別才……”
陳書雪憐愛的撫著顧沛蕖的綿長烏黑的秀發,滿眼的疼惜與欣慰︰“還不好意思了!母親是過來人,單說皇上走時看你的眼神,母親就知道他對你用情極深,分別兩日而已,竟然弄得和生死離別似的。不過小別勝新婚,回宮後又是如糖似蜜了!”
顧沛蕖拉著陳書雪坐在自己的身邊,看著容顏未改許多卻年華悄然而逝的母親,她竟然心再次軟了下來,她不知道這樣的母親之于狠辣的父親到底是他的福報還是他的‘拖累’!
陳書雪將盛放乳酪粥的蓮花青玉盞放在了顧沛蕖的手上,想起少不經事的女兒再進宮後斗倒了那麼多的妃嬪讓她一陣後怕︰“趁熱吃,涼了口味就差了!苒兒,你進宮這半年,母親每日都是提心吊膽,好在你一路走來亦算是順風順水,雖然有波浪到底還是圓滿!”
“母親是不是覺得女兒對待皇上的那些妃嬪過于心狠了些?其實我本不欲與她們計較,可是她們的心卻是黑透了,處心積慮的想將女兒置于死地!還好女兒事事都有皇上回護,否則還真不知是否有命回家來呢!”
陳書雪深諳後宮之事,自然亦明白生性純良的女兒這半年來識破人心所經歷的苦楚與抑郁,她緊緊的握著顧沛蕖的手,眼中滿是憐惜。
顧沛蕖莞爾一笑,在陳書雪的手上拍了一拍似在言說自己無事一般。
她用湯匙攪了攪奶酪,一股子甜香撲鼻而來,她輕輕地呷了一口確實細軟甜滑,入口即化,到底是母親的手藝。
她臉上不禁漾著一絲幸福,那是得享母愛的幸福。
沉吟輾轉了良久,顧沛蕖還是將心底的話問了出來︰“母親,女兒在宮中每每玩賞您給我玉壺的時,總會不經意的想起姨娘來。之前府里之人從來不提及姨娘陳映雪一家,可是女兒現在愈發的奇怪,是誰害了可憐的姨娘呢?”
陳書雪捋了捋鬢角的頭發,似在暗嘆韶華易逝一般攏著無奈辛酸的表情︰“苒兒,母親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再問以前的事情了,因為母親也不甚明白,總之不過是你姨夫的朝堂爭斗禍及家人罷了!事發時母親正懷著你,好多事我亦不是很清楚。不過,那些事不要再提,那是成祖皇帝的忌諱,保不齊也會成為當今聖上的忌諱。你又何必多事呢?”
顧沛蕖的生辰當日便是姨娘殉難之日,想到這起巧合,她不禁再次求證︰“當時姨娘可否也有身孕了?”
陳書雪瞟了一眼站在旁邊的倚畫,詫異警覺的詢問︰“你怎麼知道你姨娘亦懷有身孕?這是誰與你說的?”
顧沛蕖示意倚畫退下,言語樸實的說︰“是女兒在宮中听年齡大的老嬤嬤說的,她還說姨娘懷的是雙生子!”
“話到沒錯,不過這樣多嘴的奴才怎可留在宮中。”陳書雪見顧沛蕖不依不饒,她亦不自覺地臉上倦倦的笑容漸漸不見,隨之而來竟是哀戚與無奈,眼中亦含著斑斑淚光。
“那時候我與你姨娘幾乎同時查出有了身孕,但是你姨娘福氣好懷得是雙生子,母親那時候還羨慕過她呢!誰知造化弄人,竟然一尸三命,哎,真真可憐了我那傻妹妹與一雙女兒!”
顧沛蕖听到‘一雙女兒’心猛地一緊︰“母親,你是說姨娘所生的是一雙女兒麼?可是姨娘殉情後,那孩子呢?”
陳書雪拉過顧沛蕖的手,緊緊地握住,眼中亦絲絲淺淚︰“當時你父親趕到蕭府的時候你姨娘已經咽了氣,接生的穩婆和御醫說你姨娘因大悲大慟而導致大出血,而後那雙女兒皆因先天不足而未能成活,可憐啊!是你父親親手將那嬰兒掩埋的。也在那日母親就生下了你,可見你的命數是經得起大風浪的,是有福之人!”
顧沛蕖覺得事情太過巧合了,巧合地讓她害怕,自己與雪靈孌長得幾乎一模一樣,而且自己出生那日便是姨娘和那一雙女兒的殉難之時。
她哽咽良久,復又求證︰“那給姨娘接生的穩婆和御醫呢?他們…他們難道就束手無策麼?”
“你父親覺得是穩婆和御醫處置不力,致使你姨娘與孩子殤逝,所以一時氣憤將他們都殺了!”
陳書雪搖搖頭,仿若耗盡了心力一般,她嘆了口氣︰“苒兒,母親知道的就這麼多,以後你不要再問這些了!每每想起,母親都會無法安眠,你說這又何必呢?”
顧沛蕖笑著應允,而後將碗盞里的乳酪一一吃下,卻如同嚼蠟一般。
她心中卻盤桓著︰父親殺穩婆御醫是為了殺人滅口麼?可是若是一切如自己所猜想的一般,那麼母親陳書雪所生的孩子呢?只這一點就說不通。
“女兒只是和母親閑聊罷了!母親,時辰不早了,您張羅接駕忙了一天,早點回去休息吧!”
陳書雪笑著點點頭,環顧了一下染竹閣四周︰“苒兒,這里依舊是你從前住的樣子,不愁你無法安枕。你也好好休息!”
顧沛蕖莞爾一笑,親自送陳書雪出了染竹閣。
不多時,顧沛蕖躺在貴妃椅上看著頭上那鏤空雕刻的黃花梨床楹卻心亂如麻,她無奈地閉了上了眼楮養神。
侍書突然從外邊走了進來,表情懨懨地,見顧沛蕖閉目靜心,沉吟了許久才輕聲回話︰“娘娘,錦姑姑還未醒來,不過氣色紅潤了許多,估計很快就能醒來了!”
顧沛蕖緩緩睜開眼楮,空洞無神的目光讓侍書一陣心悸,她攏了攏自己的錦袍輕聲吩咐︰“侍書掌燈,隨本宮去瞧瞧錦瑟,本宮想與她說說話!”
此時,月光如練,傾瀉在靜謐寧和顧王府的亭台樓宇之上,一草一木雖然枯朽卻披著淡淡的銀光,倒是別樣風采。
一盞明亮的琉璃宮燈在甬道上緩緩而行,她們向錦瑟所居的錦嵐閣而去……
錦嵐閣內,顧沛蕖屏退了侍書等人,開始對著毫無反應的錦瑟自說自話。
她一遍又一遍的詢問錦瑟因何認識雪靈孌的親人絲弦?為何這個世界上會有與她長得一般無二的人?還有顧沛蕖甚至問錦瑟自己到底是誰?
然而,此時的錦瑟只能‘無言以對’。
顧沛蕖看著睡得安然,靜謐無聲的她覺得自己方才的舉動有些瘋傻,她都在笑自己庸人自擾,就像母親陳書雪所言;這又是何必呢?自己何必要追根究底呢?
想到這,她為錦瑟整理了一番棉被,撫了撫她錦瑟的額頭道別道︰“錦姑姑,我明日再來看你,我先走了!”
顧沛蕖緊著披風踏出了錦嵐閣,只是輕微的關門聲似乎震動了錦瑟一般,她輕輕地睜開眼楮,偷偷伸手抹掉了眼角的淚。
突然,門再次開了,錦瑟趕緊閉上眼楮裝作未醒。
司棋走上前,用力的擰了一把錦瑟的手腕,上面現出紅腫之態︰“邵總管,我都說了,她沒醒!您怎麼就是不相信呢?娘娘來看她,她還是這幅樣子,我瞧著這人怕是不成了!”
從顧玉章身邊趕回錦陵的邵生,目露寒光的盯著錦瑟,擔憂地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娘娘過兩天回鑾,走後若是能不帶著她,我們便將她!”
而後,他做了一個殺頭的動作,意在處死錦瑟。
司棋的眼楮轉了又轉還是抵不過好奇問︰“邵管家,我真不明白王爺為什麼一定要殺了錦瑟呢?早不殺晚不殺,偏偏要在進宮以後殺!”
邵生看著當年為主子陳映雪破釜沉舟不惜自毀名節也要進顧王府的錦瑟,心中倒是有些欽敬。
可是如今她這樣不生不死的德行累及他從顧玉章那里回來,說到底他還是有些怨氣︰“她若是不進宮的話,許是還有條命活,誰讓她奉夫人之命進宮了呢?王爺若不是怕夫人生疑,怎麼會留她到現在!算了,我們走吧!”
司棋白了一眼錦瑟笑著說︰“還好我機警,看到侍書來看她,就料定娘娘亦會來。若不是我們提前躲出去,怕是娘娘就知道你回來了!”
邵生瞥了一眼唯利是圖的司棋,嘴角顯出一絲諂媚︰“太後訓練的諜者果真名不虛傳!”
而後,二人有說有笑地出了錦嵐閣,這里終于恢復了安靜。
錦瑟揉了揉自己的被司棋掐痛的手腕,睜開眼楮,心中盤桓著要怎樣才能避開司棋和邵生見到顧沛蕖,將當年的真相告訴她!
想到方才顧沛蕖與她說的話,錦瑟真的好想告訴她雪靈孌就是她的孿生妹妹,她們就是那對苦命的雙生子……
正月十五的清早,顧沛蕖剛剛起身沒多久,就見倚畫匆匆從外邊閃身進來,她的眼楮熠熠生光,很是興奮。
她悄悄地附在顧沛蕖的耳邊說︰“娘娘,方才燕鋒傳來消息,說澈公子在驪江北岸等您呢!”
顧沛蕖猛地抬頭,不敢相信的問︰“他真的在等我?是他讓燕鋒來找我的麼?”
倚畫笑得燦爛,一排若珠貝般的牙齒露得灑脫,她不住的點著頭,也是這個笑容徹底絢爛了顧沛蕖陰霾了近半個月的心情。
顧沛蕖猛地起身準備換一身男裝出行,對于顧王府她太多熟悉了,這是她從小生長的地方,哪里可通行,哪里備馬匹,哪里不被人發現,她早就爛熟于心。
“叫侍書過來守著,若是母親執意要進來,就說本宮偷溜出去逛東市了。本宮在宮里憋了那麼久,出去散散亦是情理之中!”
倚畫不住地點著頭,快步走了出去去尋侍書,此時她亦興奮異常,她覺得自己的悲喜早就和娘娘牽扯到了一起,她歡喜,自己亦歡喜。
不多久,顧沛蕖便一襲瀟灑的男裝帶著倚畫騎馬奔馳在了通往驪江北岸的路上。
一路上她心中雖然依舊復雜矛盾,但是她還是想與南宮澈離開錦陵,盡拋這些是是非非,煩煩擾擾。她只想自私的為自己活一次,哪怕一次就好,她在心底不住的告訴自己,就讓她來彌補顧王府對南宮府的虧欠吧!
南宮清若是真的想殺她,那麼松鼠誤食假死丸換來自己的劫後余生,是不是也可抵消仇恨一二分呢?至于自己的身世,與雪靈孌到底有怎樣的聯系,她亦不想多做理會,任他們去吧!
她只想徹徹底底的放縱自己一回,一次就好,任由南宮澈與她天涯海角。
所以,她將馬鞭策得利落,風馳電掣般向驪江北岸趕去。
馬踏飛雪的聲音在南宮澈耳邊愈發的近了,他知道自己朝思暮想的顧沛蕖來了,他長出了一口氣,因為他知道自己該面對總歸來了……
南宮澈緩緩地轉過身,只見一襲男裝披著玄色披風的顧沛蕖已經下馬向他奔來,她依舊傾城絕世,依舊風姿綽約,可是自己卻再也不能緊緊抱著她。
顧沛蕖再見南宮澈,發現他清減了許多,整個人雖然依舊英氣逼人,卻難掩滄桑之態。
她來不及多想一下子就撲到了南宮澈的懷里︰“南宮澈,你怎麼就是不見我呢?你知不知道我最近有多心焦,多擔心你!”
他木訥的感受著顧沛蕖所帶來的溫度,他想抬起手臂將她環住,但是他沒有,只是緊緊地握著手中的月影劍。
顧沛蕖沒有感覺到他環抱自己,那種感覺不似以往,她抬眼看著南宮澈,只見他眼光清冷地看著她。
“你怎麼了?怎麼這樣看著我?”
南宮澈輕輕地將她推開,向後退了一步,復又定定的看著眼前顧沛蕖。
顧沛蕖被推了出來,不禁很是尷尬,她盡量讓自己保持自然,笑著說︰“你是不是因為什麼事情生了我的氣?我給你道歉還不行麼?明日我們就可以離開這了,你別這樣子看著我,看得人家渾身不自在!”
南宮澈低著眉眼,將心中想了許久的話說了出來︰“娘娘,我不能帶你走了!你我之間已經再無可能,臣以前所說的那些,你都忘了吧!”
顧沛蕖澄明的眼眸閃過絲絲驚詫與緊張,她微微一笑︰“南宮澈,你在說什麼?你叫我什麼?”
南宮澈閉上眼楮長舒了一口氣,繼而拱手施禮︰“娘娘…娘娘,臣不能帶你走了,你忘了臣與你之前的那些承諾吧!”
顧沛蕖呆立在那里,看著眼前豐神俊逸卻面無表情的南宮澈,她的心緊緊的揪在了一起。她氣恨到了頂點,上前便給南宮澈一把巴掌,那響亮的一聲脆響讓她知道自己與他之間真的散了!
她眼中淚徐徐而落,若飄零的浮萍一般顫抖無靠︰“你叫我娘娘,好!好!南宮澈,本宮入宮之前你退我婚事,而今你再次毀約,本宮在你眼里到底算什麼?”
南宮澈轉過臉,無奈地說︰“你這又是何必?想必你此時應該知道我為何會這樣!娘娘,你我之間從未以誠相待,你欺瞞我父母之死,我欺騙你避而不見,我們還怎能在一起?”
顧沛蕖怔怔地看著南宮澈,原來他已經知曉了當年之事,原來從他避而不見的時候就知道了,原來從那日起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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