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有美人兒

14.一條小爛命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月滿朝歌 本章︰14.一條小爛命

    而後,陳叔應見櫻落從幾上捧起一盞琉璃厄。

    “我知道大人物殿下您是一片好意,想令我改掉外頭養成的壞習慣,這半月來我也想通了。只要你喝下這盞我請罪的茶,我保證,再也不纏著你……”

    “……”

    少女正經而含著一縷不正經的笑。陳叔應將信將疑,從那笑容中覺出些狠,和戾。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怎麼,你不敢喝?還是說……”

    少女放下茶盞,“其實你很喜歡我纏著你?”

    櫻落話音未落,青年王侯的大袖撫來,只覺手背有絲滑的綢緞拂過,旋即琉璃厄也不知如何的就脫了她手,旋即有長指與少女的細手尖兒,一觸即分。

    指尖仿若觸電一縮,櫻落心頭頓跳,遍體一個激靈!

    下一秒便見陳叔應抬頭一飲。

    飲茶的男子一手琉璃厄,一手扶著寬袖,隨意飲茶的姿態亦是優雅,烏發玉衣、劍眉星目,那般的風姿綽綽。

    望著陳叔應揚起的下巴與脖頸的優美弧度,櫻落乍然一所震,猛然從被仇恨沖昏的混沌中清醒不少。

    “不要……不要喝!”

    ——卻已是遲了。

    陳叔應喝罷移開琉璃厄,眼楮一眯,微微含笑︰“怎麼了?為何又不要我喝。”

    後退,緊繃,櫻落整個人慌了慌。

    但見陳叔應這個笑容非同往常,那笑影如浮光掠過十二月的冰面,含著一股懾人的冷意。櫻落有個大膽而眼下看來又十分合理的猜想︰她好像被陳叔應識破了!

    因為,這大人物殿下往常從不對她笑。

    “茶里,我下了毒。”

    陳叔應果然很是淡然︰“我知道。”

    他走了一步,優雅地伸出一根指頭,沾起櫻落遺落在長幾上,幾乎微不可見的小粉末。“我親自看見你下了。”

    “……那你為何不阻止我?!”

    “這本王此生遇到過的,最不走心的刺殺。”

    陳叔應斜睨少女,“所以我想看看到底能拙劣到什麼地步。這味毒在山莊未能奪我性命,第二次更不可能。”

    “看來南圖關押你時犯了個大錯誤。”

    把櫻落和那刺客放置一處了。

    陳叔應自口中取出一方為毒-液沾濕的小白絹,嫌惡地丟在地上,又取茶漱了口,舉止不疾不徐,全然不怕口中含著毒會危及生命。

    櫻落胸口起伏了一二,心知自己真是太嫩,面前這風儀雍容的男人是“身經百戰”的豫章王,她那點兒小花樣實在不夠他看。

    然而陳叔應未死,櫻落反而潛意識里松了口氣。

    “……好個狡猾的狗王!”

    “狗王?”

    陳叔應眼角抽了抽。真是他畢生最討厭的稱謂。

    取了長幾上的手絹擦去指尖的茶水和毒粉,丟開,陳叔應至始至終盯著少女︰“說吧,為什麼下毒致我于死地?”

    “狗王少在這兒裝蒜!我不信你不知道我身份。”櫻落咬牙切齒,“你當年殺我養父母,我與你有不共戴天之仇!”

    櫻落跪下,閉目仰著脖子,一心求死的模樣。“我既然殺不了你,你拔出你佩刀、即刻殺了我吧!豫章王,陳叔應。”

    陳叔應輕笑一聲︰“愚蠢!和我痴纏了幾個月,竟也不知道我名字。”

    櫻落︰“……”

    陳叔應嘲諷︰“你不是說喜歡本王嗎?”

    櫻落︰“……”

    是,櫻落從未好奇過陳叔應的身份,哪怕自吳郡來王宮已近三月。她便是石雀兒她們說一具冷漠的“行尸走肉”。

    過往的命運總是顛沛流離,殘酷得難以捉摸,誰知道,她什麼時候就死了呢?

    眼前這個雍容高貴,近乎完美的男人,只是她陰暗生活中,乍然流瀉下的一束月光,抑或是那日鐵皮籠里飛來的蝶兒,給予她麻木悲慟心靈短暫的美好,刺激她一些活力,所以只在對著這男人時她才放縱任性,對于旁人連看一眼的興趣也無。

    哪怕她嘴里說“喜歡”這個高貴的青年,也從未覺得、從未試想過,與他長久走下去。

    不過是顧前不顧後、肆意妄為的,能得一晌貪歡,是一晌罷了。

    卑微草芥如她,終究是要連皮帶骨,爛在淤泥當中,成為亂葬崗無數無名尸骨中一具,抑或荒村破舍中烏鴉果腹的腐尸……

    陳叔應俯視少女頭頂良久,櫻落頭低埋,跪在他跟前,散發著一股古墓之中朽木陳腐的氣息。

    ——這才是少女的真面目。

    陳叔應眸光深下去,結了暗冰,有潮水在冰下涌動︰難怪這女孩兒從不怕死,她肚子里那顆心,只怕比石頭還要堅硬、還要冰冷!

    陳叔應年長,又生在宮禁、長在朝廷,各方斡旋當中,已有過人的洞察力,從櫻落漫長的“沉默”中,他已她先前說的“喜歡他”看了明白——

    輕浮、隨意。

    他于她,恐怕與路邊的蝴蝶無異,撲一撲罷了。

    “為什麼不說話?” 看穿之後,陳叔應愈發淡然,“……就那麼想死?”

    “……沒什麼好說的,但求速死。”櫻落朝陳叔應磕了個頭,“在吳郡這你救了我,權當我還你一命。就此殺了我吧!我也活夠了……”

    “你口口聲聲追慕本王,便如此輕易放棄了?”陳叔應輕嘲,深深鄙夷她所謂的喜歡,“你認為你這般低劣的感情,也配得上本王嗎?!”

    “……只當是我瞎了眼吧。我不喜歡你了。”

    “……!”

    這是他陳叔應畢生听過,最褻瀆他魅力的評語——瞎了眼。

    “你取不了我的命,便想以自己的命為養父母恕罪,在顧家你也是反抗也不反抗,便求庖廚磨刀痛快一死。你就如此不愛惜自己的性命。”

    “……一條爛命,不值得愛惜。”櫻落沉沉答,平素藏在心中的冷漠、悲觀毫無遮掩的散開來,整個人如千丈懸崖下幽潭水滴鎮壓的黑石,冷到怎麼也捂不暖。

    “爛命……”陳叔應冷笑連連,“連蟲蟻畜生尚且偷生。當年朝廷拘捕羯人,想必你父母費了一番辛苦才將你生下、令你存于世間。你手腳健全、身無病痛,有什麼資格說自己是爛命?!”

    “……”

    櫻落惶惶抬頭,陳叔應佇立于前睥睨于她,櫻落怔愣了、驚詫了,從那雙英俊的眉目里,她竟然讀出一些“期許”、“關切”。

    這些“奇怪的東西”,從未有人加諸于她身上。

    她便是一條爛命、賤命,于所有人眼中,于她自己眼中……

    櫻落對負手睥睨她的王侯,冷嗤了一聲︰“你是王侯,生在富貴鄉、養尊處優吃過什麼苦頭?你有什麼資格說我?”

    稍稍閉目憶及過往,已過去地憤怒、悲慟抑或恐懼依然令她雙唇嘴唇顫抖︰“你有被人踩在腳下過嗎,有被人當狗一樣呼來喚去,與牛馬同眠與豬狗搶食嗎?當親眼看著至親與玩伴,如畜生一樣被宰殺丟棄,你還說得出這樣冠冕堂皇的話嗎?我這樣的活著,毫無希望,毫無自尊,比死還要不如,不是爛命是什麼!”

    “你錯了,希望自尊從不是別人給予!” 陳叔應冷淡之下有著稀薄的溫熱,“哪怕你是羯人,哪怕你是女奴,又如何?記住,只你自己看得起自己,任何人也不能使你卑微!”

    青年唇畔淡笑輕綻,他瀟灑、俊美卻又總是帶著疏離感,此時眼唇之間的笑意,讓他看起來更真實、好親近了。

    “天地之間,所有人都是求個生存,你與牛馬同眠如何、與豬狗搶食又如何?都是為了生存。便沒有什麼好卑賤的。”

    “你連‘死’都不怕,比起那些為了銅錢、為了烏紗帽、為了免罪一死而跪在本王跟前搖尾乞憐的富貴人,有尊嚴有骨氣多了。”

    听著陳叔應這一串教誨,櫻落腦海轟然、一片空白,只怔怔而跪,望著高貴青年,漸漸,有淚水在她琥珀眸中盈了滿眶,如雨而下,一顆顆落在光潔的青石地磚上——

    噠,噠噠。

    櫻落輕輕抽泣,卻沒有千言萬語,實際上她一個字也說不出,腦海空白之後只有一個念頭︰仿佛過去十四年,都是白活著,這一刻,她生命才開始有了生機與意義。

    少女淚眼婆娑,陳叔應卻覺有些無奈——四書五經可沒有教怎麼哄小姑娘。

    “……別哭了。本王又沒責怪你,你畢竟年紀還小,許多事不如我經歷得多,以後改正就是了。”

    “那……你不殺了我嗎?”

    青年王侯淡淡一笑,此刻除去了疏離、高冷,更使人著迷。

    陳叔應單膝跪在少女之前,撫摸上她深棕色的頭發︰“傻姑娘。你只知我是豫章王,卻並不知你養母臨死時已將你托付于我。當年之事另有波折,取你養父母首級的並非是我,而是我二哥,始興王陳叔陵。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血仇。”

    櫻落淚洗過的眼楮,瞳眸里每一絲紋理都清亮透徹,驚愣之後驚喜涌動,又難以置信,她抓住陳叔應寬大的衣擺,迫切又怯怯︰“你是……你是娘說的‘菩薩哥哥’。”

    陳叔應一時不明所指,殊不知當年蕭林韻臨死哄騙小姑娘時,想起陳叔應出生有普賢菩薩金光之言,胡謅了個“菩薩哥哥”

    櫻落又哭又笑,然她還未來得及細細解釋,便見陳叔應臉色一變,一口鮮血嘔涌出來!灑落潔白大袖衫上,如紅梅綻雪!

    “你下的毒……”

    陳叔應瞪著櫻落,只說了一半就軟軟倒下。

    櫻落大駭,接不住陳叔應倒下的身軀,滾燙的鮮血落在她手背上。眼前地場景,是俊美與鮮血的交融,有觸目驚心的悲壯。

    許久未曾有過的,對生離死別的恐懼,剎那襲上櫻落心頭,她抱著陳叔應顫抖失聲,如溺水者卻抓不到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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