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落從不知道,原來王宮中有這麼多主事官員,更有那麼多為陳叔應賣命的心腹。
郡國的太傅、國相等人,並著朝廷的州官郡守等,一一來牢獄里輪番拷問了她。是不是她下毒、為何下毒、怎麼下的毒,同伙是誰。
但看陳叔應一中毒,州郡的官員個個緊張得丟魂落魄,跟死了爹娘般。櫻落才切切實實明白了,“豫章王、陳叔應”這六字意味著什麼!
不是輕飄飄的六個字、一個稱謂,抑或僅僅一個穿著雍容英俊男人,而是一個重要、強大的存在。
那男人關乎著許多人的利益、生死,他那刺繡氣派精致的大袖下,躲避著多少命官、多少勢力,但凡他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在江州這個不大不小的地方,立時引起一場大震。
此時審問櫻落的,是個穿 襠鎧甲的硬漢,
“小姑娘,看你年紀小小,身體又如此單薄,何必硬撐呢?”
“及早供出誰是主使,誰給你的毒粉和毒香,同伙是誰、在哪里,本將軍還可給你個痛快的死法!”
經過兩日折磨,櫻落已痛得神志混混沌沌,只以模糊視線透過石室大門,看見那邊牢獄里,父子三人正屏氣凝神那盯著這邊,目光幽幽,等待隨時被供出而赴死,如隨時戒備被貓撲咬的老鼠,頗有些哆嗦。
“沒有……我沒有同伙。”
那邊父子三人暫松一口氣,審問她的將軍卻怒,罵了一聲粗口。
炭爐里火燎子騰飛,正燒著三塊烙鐵。
硬漢將軍拾掇起一塊烙鐵正要燙來,便有屬下飛奔進來︰“將軍、將軍,豫章王殿下醒了,快速去建秀宮吧!若是晚了,恐怕‘表現’便落下了!”
屋中將軍、常侍驚喜,哪還顧得櫻落,爭先恐後出去。
櫻落驟然松了口氣︰醒了,就說明他不會死了吧?他不死,她也不必死了吧。
只她的陳殿下活著,總不會讓她死的。
小兵掏鑰匙開牢門,解開鐵索上的少女丟進牢中。“ 啷”關上鐵門。
“小羯奴,過了今晚你若還‘想不明白’同伙是誰,休怪咱們將軍明日將你雙手剁下來喂狗了!謀害殿下之罪一百顆腦袋都不夠你砍的!”
小兵踹鐵門嚇唬櫻落,見少女冷冷看他們毫無懼色,不由無趣,罵咧一句離去。
隔壁父子三人才敢鬼祟移過來,抓著鐵柵欄︰“小姑娘,藥是我們給你的。你為何不供出我們?只要供出我們你就不必受這些罪了,你這麼嘴硬到底圖什麼?”
櫻落望那壁上燈火爍爍,目光渺遠,嘶啞回︰“不圖什麼……”
少女頓了頓,青布衣為血漬所染,白皙面頰有一條鮮血,蜿蜒至紅唇,她竟還笑得出,那般不合時宜,亦清艷亦邪氣。
“我自小沒了父母,更無兄弟,只是不想看你們生離死別罷了……”
父子三人一時羞愧,他們本以為這少女對他們有所圖呢。大兒子紅著眼楮從鞋底兒里掏出一塊薄薄的木牌子,上刻著怪紋,遞過來。
“妹子,這個腰牌給你,若你還有命出去,遇到困難就拿著這個牌子去‘雄雞樗蒲社’找人幫忙,就說是普異骨的朋友。”
櫻落曾在賭坊呆過,賭坊里賭博游戲眾多,樗蒲也是賭博游戲之一。(樗chu蒲pu,讀音同鋤、僕)
送上門的東西,櫻落自來者自不拒,本想收下,可那隨風飄來的腳氣硬是讓她手僵在半空不敢去接……
那青年尷尬地摸摸脖子,頗幾分自豪道︰“妹子你可別嫌,我全靠這氣味兒躲過搜身差兵,保住牌子呢。”
那天入獄搜身,獄卒搜到他腳脖子處就“落荒而逃”了。
櫻落扯了袖子包住二指,才敢尖著手接過。“……你倒著實藏得隱秘。”
櫻落又好奇問另外二人︰“那你們的藏在何處,也未被搜走嗎?”
余下父子二人點頭。
老者木然張口,惡臭之氣撲來,櫻落忙捂口鼻、退避自保。“老朽的藏在口中。”老者自口中取出牌子。
而令那個小青年很是羞赧,只文靜扭捏地背過身,摸向臀……
“……!”櫻落倒抽一口涼氣,腦海已有震撼的畫面洶涌……“你、你不用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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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地牢之上,暗夜正闌,倉月似鉤。廣袤的豫章王宮的重重宮闕,亦化作重巒疊影,失了金碧輝煌,只屋瓦沐著月華幽幽泛青,如東海鮫人覆體的鱗片,光滑整齊地長在犄角高翹的殿頂。
遠遠近近,燈火如點。
宮闕深深中,建秀宮地勢最高,一眼便最醒目。
殿中,陳叔應剛令南圖將官員們打發了走,而下安靜只余金博山中燻香繚繞,朝榻上淺臥的陳叔應繚繞。
陳叔應剛醒不久,臉色還蒼白著。
南圖、南順二隨扈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獄中如何?那小羯奴的身份可有暴露。”
“殿下放心,那小姑娘雖然懶懶散散、弱不經風的模樣,卻很能守口如瓶,多一個字都不肯說,沒有說出當年蕭家的事情。所以馬將軍他們還不曉得殿下養了蕭林韻的‘女兒’。”
在旁人眼中,櫻落是頂著蕭林韻私生女的身份,雖然是假,但事已至此如何也解釋不清,舊事重提的解釋更是除了落人笑柄,無他進益。
假若他陳叔應拾掇這女孩兒入宮的消息傳出,那可就丟人了。
陳叔應略略松了口氣。“若是讓人知曉,本王先斬了你泄氣!”
南圖埋頭一凜,心知是自己沒有處理好,以至于風聲走漏,整個郡的官兒們都知道他家主子中了毒。
“屬下無能,讓殿下煩憂了。”
南順道︰“殿下打算如何處置那小姑娘,她竟與獄中羯人勾結,可見心術不正。”
陳叔應出了一息,沉吟︰那小姑娘嬌美中,是有些邪氣。
“她不過是錯將我當做了仇人,愛恨分明是她性格,怪不得她。再說我昏迷這幾日,她也被馬將軍幾人折騰得不輕……”陳叔應有些沉默,“一會兒將她接出來好好找大夫看看。”
陳叔應說完一席話有些乏累,正要休息卻見南順吞吞吐吐。“你還有什麼隱藏?”
“不知殿下可還記得那個蕭紅若?您讓奴才告訴她當年真相,給了她銀子,令她自行離去。”
“本王只是中了毒,又非失憶,當然記得!”
“蕭紅若听聞殿下中毒的消息,又去而復返,說有重要事情要告訴殿下您。”
陳叔應“哦?”了一聲,目光銳利︰“僅是如此?”
南順漸漸低下頭,認命道︰“……屬下該死,什麼都逃不過殿下的眼楮。其實是那日屬下不小心說漏了嘴,說已找到當年的小姑娘,本以為她和那小羯女也算蕭家遺孤,相見親厚,不想蕭紅若滿腹憤恨,大罵那女孩兒賤種,痛恨之至,實在不對勁。奴才就悄悄告訴她殿下中毒了,看她如何反應,沒想到她竟一口咬定是櫻落所放,態度很是奇怪。”
“呵。蠢了開頭,到沒有蠢到最後。”陳叔應但想上回南順等人穿著女人花褲-頭出來的模樣,就覺得不能忍。“本王不需要你們犯蠢來襯托睿智,可知了?”
陳叔應大袖一揮,示意速滾。
蕭紅若便是山莊行刺她的美艷女人紅若,當年蕭家最小的女兒,也是唯一的漏網之魚。
陳叔應思及那日紅若露-骨的勾引,便是皺眉。
他喜歡端莊高雅的美人,不喜庸俗不堪的。
片刻,紅若至殿中,她除去了那日的曼妙紅紗,改作良家女打扮,姿容更加清麗端莊。
“罪臣之女蕭紅若,拜見豫章王殿下。”
“起來吧。”陳叔應不願面見她,中間隔了珠簾。
美人抬臉,不見朝思暮想的男郎,不覺失望。想起那日自己的勾-引,確實不堪入目,這般高高在上的華貴人物,果然不能入他眼。但她今日打扮純良,她自信美貌無人能及,又生出些希望來,望著那隱約的俊影雙目盈盈如秋水。
然而那簾後的男人最擅長的就是流水無情,比流水無情更擅長的,就是踩碎一地芳心當瓦礫——
“你認識櫻落?”
陳叔應簡單明了,多一句委蛇都嫌麻煩似的。
蕭紅若低眸︰“如何不認識,若不是這羯人孽女,我蕭家何至于走上滅門之路啊……”她目含淚光,更是含恨,情緒激動起來,“殿下將她養在宮中無異于養蛇蠍至枕側,不,那是比毒蛇還凶猛的胡羯女,當立刻殺之!”
“不過小小少女,你如此忌憚?”陳叔應摸著玉扳指,自珠簾縫隙打量蕭紅若一舉一動不似作假。“有何隱情?”
蕭紅若恨紅了眼楮,顫顫抖抖從懷中掏出一枚陳舊血書,白絹邊角已經泛黃。
“殿下一看,便知我蕭家為何養她了。我大姐心善,受她可憐模樣蠱惑,才心軟對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