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痕在濕地上延伸,斷續如病脈。甘草俯身,指尖掠過磚縫邊緣,土腥混著藥氣滲入鼻腔。他未抬頭,只將袖中火折輕輕合攏, 一聲輕響,驚動了牆外樹影。
金銀花已封住小洞,銀針釘入磚隙,三枚成列,阻斷內外氣息流通。她退後半步,目光落在甘草背上。他的肩線繃得極直,像一桿未曾出鞘的秤。
“東廂。”甘草開口,聲音低而穩。
門虛掩,木軸微腐,推時無聲。屋內塵灰積寸,唯床榻一角凹陷,褥面尚存體溫余跡。甘草繞至枕側,指腹撫過布面,忽覺底下有物。他不動聲色,緩緩抽出一紙。
婚書。
墨跡未干,“若蠱解,則殺妻”六字赫然入目。落款空白,半枚苗紋印信壓于角上,紋路似藤纏心,暗含禁契之意。甘草凝視片刻,將紙攤于掌心,另一手取油燈靠近。
燈焰微晃,烘烤之下,紙背漸顯淡紅字跡︰“令附子監誓,若赤芍蠱解,立斬其命。”
金銀花走近,眉心微蹙。“這墨……是血引契約。”
話音未落,窗欞一震。
一枚銀針斜插入木,尾端輕顫。窗外樹冠微動,五指收攏,露出附子冷面。他立于枝頭,目光穿過窗紙,直落案上婚書。
甘草未動。
“你不該踫它。”附子開口,聲如枯枝折斷。
“是你寫的?”甘草問。
“不是命令。”附子搖頭,“是局。”
“誰設的?”
附子不答,只道︰“川烏三年未離此室,商陸每日送藥兩次。你查藥櫃時,會看見鑰匙仍在鎖孔里轉動。”
說罷,他抽針欲退。
“你說‘他們’。”甘草突道,“不止一人?”
附子腳步一頓。
“川烏與商陸,早已同謀?”
枝葉輕響,附子未回頭,只留下一句︰“明日午時前,蠱不解,她必死。”隨即躍下,身影沒入霧中。
甘草收起婚書,轉身出門。金銀花緊隨其後,兩人直奔主藥房。門鎖完好,銅扣無損,唯有第三格抽屜滯澀。甘草稍加力道,屜底彈開,內藏一小包灰白粉末,標簽寫著“陳皮末”。
金銀花取出銀針輕點,針尖觸粉即泛青煙。她嗅之,眉頭驟鎖︰“純度極高,非尋常壓制所用。且……”她頓了頓,“混有苦杏仁氣味。”
“不是單用商陸。”甘草接過藥包,指腹捻粉,“這是催毒之劑,加速情蠱反噬。”
“為何要加速?”
“逼我們出手。”甘草沉聲道,“要麼強行解蠱,要麼看著她死。無論哪種,都會觸發‘斬心’之咒。”
金銀花臉色微變。
此時偏房傳來急促喘息。二人趕去,見赤芍伏床嘔出黑渣,氣息微弱,唇角帶血。金銀花立即以銀針刺入其腕脈,穩住心神,再取藥渣細察。
“仍是商陸為主,但毒性加深,似另有引藥激發。”她抬眼看向甘草,“有人在持續投毒。”
“不是持續。”甘草蹲下,撥開床褥一角,取出一片殘葉,“是從昨晚開始的。這片葉子沾了藥汁,來自東廂門外那株老槐——有人曾在此停留,手持藥碗,等她醒來喂服。”
金銀花接過葉片,嗅後點頭︰“正是今晨所用湯藥成分。”
“所以婚書不是預告。”甘草站起身,“是倒計時。”
他回主廳,將婚書鋪于案上,又取出從滇南帶回的干枯藥葉,置于燈下比對。葉脈走勢與印信紋路竟有七分吻合。他曾以為這只是紀念,如今才知,那是當年種蠱之人留下的信物標記。
屏風後的麻箋、殘方批注“燥極需甘緩”、逆藥閣名單上的六人姓名……所有線索都在指向一種可能︰某些藥理禁忌,並非源于毒性本身,而是因特定體質或宿命羈絆引發連鎖反應。
而情蠱,或許正是其中之一。
金銀花在一旁整理藥渣樣本,忽道︰“婚書上的血墨,需以誓者心頭血調制。附子若不知情,不可能留下痕跡。”
“所以他不是監視。”甘草低語,“他是被監視的人。”
正說著,院外傳來腳步聲。商陸提藥箱而來,神色如常。
“少夫人吐了?”他進門便問,語氣關切,“我這有新配的安神散。”
甘草攔在門前,手中藥包遞出。
“這是你配的‘陳皮末’?”
商陸看了一眼,面色不變︰“是我放的。”
“為何摻高純商陸粉?”
“為壓蠱。”商陸坦然,“她體內的毒快撐不住了,若不加量,一個時辰內就會癲狂自戕。”
“那你可知,有人要在她解蠱那一刻殺了她?”
商陸眼神微動,掃過案上婚書,嘴角竟浮一絲冷笑。
“婚書寫得清楚。”他說,“若蠱解,則殺妻。這不是威脅,是規矩。”
“什麼規矩?”
“苗疆舊律。”商陸緩緩道,“情蠱一旦解除,施術者必死,宿主亦不得活。否則蠱蟲離體,便會尋最近之情緣寄生——父子、姐妹、師徒皆難幸免。所以歷代解蠱,必有一人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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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們早就安排好了?”金銀花冷聲問,“讓她活著,只為等這一天?”
“我們只是執行。”商陸垂眸,“真正下令的,不是我,也不是川烏。”
“是誰?”
商陸不答,只將藥箱放下,轉身欲走。
甘草突道︰“川烏三年未讓人進藥室,卻讓你日日送藥。鑰匙從未離身,可昨夜抽屜卻被打開過。你進去過。”
商陸腳步一頓。
“你不止送藥。”甘草逼近一步,“你還添藥。”
商陸回頭,眼中竟無懼意,只有疲憊。
“我不添,她今晚就會死。”他說,“至于明天……那是她的命。”
門關上,余音散盡。
廳內寂靜。金銀花盯著婚書,忽然發現印信邊緣有一細微缺口,形狀如斷裂的根須。她取出發間銀針,輕輕劃過缺口處,針尖沾上一點暗紅。
不是朱砂。
是血垢。
“這印信……被人重刻過。”她低聲道。
甘草接過銀針細看,忽憶起赤芍昏睡中囈語︰“……藥爐不能開……開了,蠱蟲就會飛出去……找到下一個心上人……”
原來如此。
婚書並非川烏所立,而是事後偽造。真正的殺局,不在解蠱之時,而在蠱蟲轉移之際。有人要借“斬心”之名,讓情蠱落入新宿主體內——而那個宿主,必須是他們選定之人。
附子奉命監視,商陸負責投毒,川烏困于舊誓,無人清白。
甘草將婚書折好,收入懷中。他望向偏房方向,赤芍仍臥于床,呼吸微弱。床頭銀針靜靜插在護心符上,針尾映著燈花,一閃,再閃。
金銀花低聲問︰“下一步?”
“驗毒。”甘草道,“從她昨夜喝的湯藥開始。”
他走向藥爐,揭開陶罐蓋子,伸手探入殘渣。指尖觸及一片硬物——半張燒焦的紙角,上有兩個字跡模糊的姓名。
其中一個,已被燻黑。
另一個,依稀可辨。
是“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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