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紙上的人影未散,手中長刃的寒光映在門縫。甘草不動,只將火折握得更緊,指節泛白。金銀花已退至牆邊,銀針橫于掌心,目光鎖住那道貼窗而立的身影。
屋內死寂。
下一瞬,門被猛地推開,風卷著濕氣撲入。來人一身黑袍,袖口繡烏紋,眉目冷峻——川烏站在門口,視線掃過翻倒的藥匣、敞開的暗格,最終落在甘草手中尚未收起的瓷瓶上。
“誰準你們踫我的藥?”聲音如刀刮石。
甘草未答。他緩緩將瓷瓶收入袖中,動作不疾不徐,仿佛方才所見並非違禁之物,不過尋常陳設。但指尖仍殘留粉末觸感——灰白微潮,遇唾液即腥,正是商陸粉無疑。此物蝕脈損血,與赤芍吐血、經絡寒滯之癥完全吻合。
川烏邁步進來,靴底沾泥,在地面留下兩道濕痕。他並未撲上,亦未再問,只是站定在藥櫃前,背對二人,似在凝視某處刻痕。
“這間藥室,三年無人擅入。”他說,“連赤芍都不得進。”
“可她昨夜逃了。”金銀花開口,聲音穩如針尖落地,“你說她在演戲,那我們呢?也是你藥方里的一味引子?”
川烏冷笑一聲,忽然抬手拍向櫃角。機關輕響,一塊木板彈出,露出內嵌陶罐。罐身無字,但釉面有螺旋紋路,與昨日檐下所見“蠱餌”形制一致。
甘草眼神微動。
他知道這不是警告,是展示——對方早已預料他們會來,甚至期待他們發現些什麼。
“你們以為我在害她?”川烏轉過身,目光直刺甘草,“可若我不讓她逃,你們怎會信她真有性命之憂?又怎會親自踏入此地?”
“所以你是故意放她走?”
“不是放。”川烏搖頭,“是推。”
話音落時,他袖中寒光一閃,匕首已抵向甘草咽喉。
風自破窗涌入,吹熄了桌角油燈。黑暗剎那籠罩四壁,唯余匕首前端一點幽藍——那是淬毒後的色澤,遇空氣微燃,似螢火浮動。
金銀花三枚銀針疾射而出,呈品字形迎擊。金屬相撞,火星迸濺。匕首偏斜半寸,劃過甘草頸側,衣領裂開一線,卻未傷皮肉。
第二擊緊隨而至。
金銀花旋身避讓,左手再發兩針,釘入梁柱兩側,借力騰空翻躍,右手指尖三針連彈,直取川烏腕脈。川烏反手格擋,匕首與銀針交擊,竟發出金鐵之聲,隨即“ ”然一響——刃尖碎裂,一片鋒利殘片飛出,正中金銀花右手手腕。
血珠立現。
她悶哼一聲,本能後撤,掌中銀針落地兩枚。而就在這瞬間,她腰間所佩蠱囊微微一震。那滴墜落的血恰好沾上囊面紋路,剎那間,幽藍微光自圖案中心漾開,如同水底沉火被喚醒。
川烏瞳孔驟縮。
他盯著那光芒,臉上首次浮現驚異,隨即化為陰沉。他並未追擊,反而緩緩收回匕首,將其插入袖中暗鞘。
“你們不懂。”他說,“這不是毒,是契。”
“什麼契?”甘草終于開口。
“情蠱非我所控。”川烏盯著蠱囊,“它認血,也認心。她的血流盡之前,它不會死——但它會醒。”
“所以你怕的不是她死,是它甦醒。”
川烏不語。
甘草低頭看向自己袖中瓷瓶。商陸粉的存在說明一切︰這不是治療,是壓制。川烏用劇毒侵蝕赤芍性命,只為延緩情蠱發作。可為何要壓制?若真如其所言情蠱危險,為何當初還要種下?
除非……
“你根本控制不了它。”甘草緩緩道,“你只是在拖延時間,等一個能接手它的新宿主。”
川烏嘴角抽動了一下。
“你以為你們在救人?”他冷笑,“你們是在催命。每一步靠近真相,她離死就越近。”
“那你為何不殺我們?”金銀花抹去腕上血跡,蠱囊光芒漸隱,“剛才那一刀,明明可以割斷喉嚨。”
川烏看著她,眼神復雜。
“殺了你們,線索就斷了。”他說,“我也找不到那個人。”
“誰?”
“當年種下蠱的人。”
室內一時寂靜。
甘草不動聲色,腦中飛速梳理線索︰商陸粉壓制癥狀、赤芍被設計逃脫、藥室機關暴露、蠱囊因血生光……這一切看似混亂,實則環環相扣。川烏確有殺意,卻始終留手,甚至主動提供信息。
他在利用他們查案。
但這不代表他無辜。
甘草悄然伸手入懷,摸到那片從滇南帶回的干枯藥葉——他曾以為只是紀念,如今才明白,它或許是一把鑰匙。屏風後的麻箋、殘方批注“燥極需甘緩”、逆藥閣名單上的六人姓名……所有線索都在指向一種可能︰某些藥理禁忌,並非源于毒性本身,而是因特定體質或宿命羈絆引發連鎖反應。
而情蠱,或許正是其中之一。
“你讓我們進來。”甘草忽然說,“不是為了阻止我們,是為了讓我們看見。”
川烏點頭。
“看見商陸粉,看見蠱餌,看見她為何必須死。”他走近一步,“但我沒說謊——她若不死,下一個死的就是整個赤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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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你?”
“尤其是我。”
金銀花皺眉︰“既然如此,為何不下猛藥一次性解蠱?”
“因為解不開。”川烏低聲道,“七年前,我親手為她種下情蠱時,施術者說過一句話——‘欲解此蠱,先斬其心’。”
“斬誰的心?”
“愛人的心。”
空氣凝滯。
甘草忽然想起赤芍昏睡中的囈語︰“……藥爐不能開……開了,蠱蟲就會飛出去……找到下一個心上人……”
原來如此。
情蠱不靠血肉維系,靠情感牽連。只要一方情念未絕,另一方便無法解脫。而所謂“斷情丹”,並非解除蠱術,而是斬斷情根——以心頭血為引,以七年淚水為媒,煉成之後服下,令宿主徹底遺忘所愛之人。
可遺忘之後呢?
人心空了,蠱還在。
它會尋找最近的情感聯結——子女、兄弟、侍從……乃至曾共患難的仇敵。
這才是真正的災厄開端。
川烏沒有選擇。他既不願赤芍死去,也不願她變成無心之人,更不敢冒險讓蠱轉移。所以他只能拖,用商陸粉壓制毒性,用謊言編織困局,逼外人介入,替他找出第三條路。
可這條路,是否存在?
甘草握緊瓷瓶,指腹摩挲瓶身接縫。這瓶子密封嚴密,蓋內襯蠟,顯然是近期才封存。而藥室塵封已久,唯有角落一處櫃腳無灰——說明有人常開此格,且動作熟練。
商陸粉不止一瓶。
還有備用。
這意味著川烏早知會有今日,準備充分。他不是被動應對,而是早已布局多年。
那麼,窗外持刃人影是誰?
是他本人,還是另有人窺伺?
甘草緩緩抬頭,目光掠過川烏肩頭,望向門外夜色。霧仍未散,山路模糊。但就在視線邊緣,一道淺痕劃過泥地——不是腳印,是拖拽痕跡,寬約三寸,深淺不一,通向藥室後牆小洞。
那里原本堵著磚石,此刻有一塊松動。
有人來過。
或者,還沒走。
金銀花察覺他的異樣,順著目光看去,臉色微變。她悄悄移步,靠近那堵牆,指尖輕觸磚縫。泥土潮濕,帶有輕微藥腥味——與商陸粉氣味相近。
川烏察覺動靜,猛然轉身。
三人同時靜立。
風穿隙而入,吹動牆上一張黃紙符 。紙角掀開剎那,露出下方墨跡︰
一行小字,寫著兩個名字。
一個是“赤芍”。
另一個,已被血污覆蓋,只剩半個“甘”字露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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