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烏篷船頭那盞素燈已熄。甘草踏上碼頭石階,腳底磚縫里還嵌著昨夜潮水退去後留下的細沙。他未換衣,藥囊仍系在腰間,指尖隔著布料觸到甘草切片的稜角。
青皮遣來的接應人立于官道口,卻未上前。人群自中和堂方向延至渡口,無聲佇立。有人捧藥包,有人執香燭,更多人空手而立,目光落在他身上,像在確認一件失而復得之物是否依舊完整。
甘草未走官道。他穿入人群,腳步平穩。一名老者欲跪,膝剛屈,甘草伸手虛扶,掌心朝上︰“今日不拜我。”
老者停住。
“拜的是你們自己敢來認名的勇氣。”
話落,風過。人群如稻穗低垂,又緩緩直起。無人鼓掌,但肩與肩之間的距離悄然貼近。
中和堂院門大開。堂前擺滿賀禮,有藥匣、典籍、匾額。人參立于階下,手中捧一函書,封皮斑駁,顯是多年摩挲所致。見甘草近前,他上前一步,雙手奉上。
“《養血秘要》手抄本。原缺調和之論,今補‘加甘草篇’。”
甘草接過,翻開扉頁。墨跡新舊交錯,一行小字注于頁眉︰“補而不燥,全賴一味佐使。”
他合書,點頭致意。
當歸隨後出列,遞上一只陶罐,標簽墨書︰“君藥黃 ,佐使甘草”。罐身溫潤,顯是經年用藥之器。
甘草一一接過,轉身交予身旁藥童︰“分送街鄰病患,另取三劑入煎房,午時施藥。”
唯《養血秘要》留于案頭。
堂前石階清掃已畢,塵痕盡去。甘草取一截粗壯甘草根,立于階上,高舉示眾。根須完整,斷面淡黃,氣息清平。
“此物性平,不爭君位。”他聲不高,卻透全場,“能使寒熱歸衡,毒藥變良方。它從不自稱最強,但缺它則群藥散亂。”
台下有年輕藥師皺眉,低聲對同伴道︰“逆藥閣之亂,靠溫和調和豈能制住?”
甘草似有所聞,目光掃過︰“他們信猛藥可控天下,煉無甘草之劑,以控心為能,以焚身為祭。可曾成功?”
無人應答。
“輸在哪?”他頓了頓,“不在藥敗,而在心狹。人心不是爐火,不能只燒不調。”
“藥材無善惡,在配伍;人心無好壞,在調和。”
靜默片刻,掌聲漸起,由疏至密,終成潮涌。
日影移至中天,欽差駕臨,黃傘入院。聖旨展開,宣讀賜匾︰“天下第一藥判”。
圍觀百姓動容,同仁側目。金匾抬入,四角瓖玉,字跡鎏金。
甘草跪接聖旨,起身,捧匾緩行數步,轉向堂側屏風,輕輕擱置其後。屏風繪的是《百草圖》,中央正是一株甘草,根深葉茂,旁無爭艷。
“臣不敢稱第一。”他對欽差言,“唯願做那一味‘不可或缺的甘草’。守得住調和二字,便足矣。”
欽差凝視他片刻,收旨登轎。離去時,未催馬,任車輪碾過青石,聲響沉穩。
人群漸散。藥童收拾殘香,當歸攜罐離去,人參臨行回首,見甘草仍立于階前,手中握著那截甘草根。
他未動。
陽光灑落,照見根須縫隙間的舊土。那是滇南哀牢山的泥,夾在紋理中已逾月余,未曾洗淨。
堂內安靜下來。藥櫃閉合,案台清整。甘草步入內堂,將《養血秘要》置于書案。封面磨損處露出紙胎,顯是多年翻閱所致。
他坐下,取茶壺倒水。壺嘴微滯,傾出半盞濁液,乃昨日殘茶。他未倒去,飲了一口,澀味入喉。
窗外人聲遠去,只剩檐角銅鈴輕響。風自東南來,吹動案上書頁,翻至“加甘草篇”。
墨字清晰︰
“凡君藥峻烈者,必佐甘草以緩其勢;毒性偏盛者,輔之可減其害。非主非客,然不可或缺。”
他指腹撫過“不可或缺”四字,久久未移。
門外腳步輕近,藥童低聲稟報︰“茯苓那邊送來新采甘草三斤,另附條陳,說按您留的方子,已開始熬制安和飲,明日可施。”
甘草點頭︰“放庫房,明日辰時再驗。”
藥童退下。
他起身,從藥囊取出紅花所贈護心膏,置于《養血秘要》旁。瓷罐小巧,釉色溫潤,蓋口封蠟完好。
又取出拼合銅牌,放在桌上。兩半銅片咬合緊密,紋路連成完整藥鼎圖案。他曾以此證定逆藥閣之罪,如今靜靜躺在書案一角,像一段終結的往事。
他坐回椅中,目光落回《養血秘要》。
手指翻開下一頁。
紙頁間夾著一片干枯藥葉,非甘草,亦非紅花。葉形狹長,邊緣微鋸,色呈灰綠,背面有細絨。
他捏起葉片,對著光看。
這不是隨書附贈之物。
也不是他放入的。
他記得清楚——昨夜離船前,書中唯有批注,無此葉。
指腹摩挲葉背,絨毛粗糙。這葉子曾在潮濕處存放已久,後經火烘,勉強保形。
他放下葉,合書。
目光移向屏風後的金匾。
那里本該空無一物。
可此刻,他分明看見,金匾下方,多了一張折疊整齊的麻箋紙。邊角微翹,像是被人悄然塞入屏風夾層,又因匾體重壓,僅露一角。
他未起身。
茶盞中,最後一滴殘茶順著杯壁滑落,砸在桌角,洇開一圈深痕。
他盯著那片藥葉。
葉脈分叉處,有一道極細的刻痕,呈“十”字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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