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盞底那圈深痕尚未干透,甘草已起身。他未再看屏風後露出一角的麻箋,只將案頭那片灰綠藥葉輕輕夾入《藥材圖譜》“藜蘆”條目下,合書,置于右角。書脊朝外,如一樁歸檔。
箱籠自京兆府運回時封著火漆,此刻已被啟開。他從中取出兩件物事︰一封泛黃信紙,邊緣微卷,墨跡顫抖;一張薄如蟬翼的引藥清單,十二味藥名列于其上,“甘草”二字空缺,僅余凹槽。信末六字——“嘆當年缺調和”——筆鋒頓挫,似寫至中途氣竭。
燭火燃起。
他持信一角,送入焰中。紙頁蜷曲、焦黑,字跡在火舌舔舐下一寸寸消失。引藥清單隨之化為灰燼,飄落于銅盆內,與殘茶滴落的水痕相觸,發出細微嘶響。
灰未冷,他從袖中取出另一張殘方——治燥氣不調之癥,邊角破損,原是滇南舊檔中翻出。指腹撫過紙面,忽覺異樣。借光細察,在縴維裂隙間嵌著半粒種子,色褐,形圓,殼紋清晰可辨。是甘草籽。
放大鏡移近,顯微處見三字批注︰“燥極需甘緩”。筆劃滯澀,起筆重而收尾輕,似執筆者手抖神疲,卻仍強提一口氣寫下。
他靜坐良久。
窗外傳來腳步聲,停于門外。
“郁金、莪術帶到。”黃芩的聲音不高,卻穿透門板。
偏院石階前,二人被押至。郁金雙目赤紅,莪術低頭不語。黃芩立于側,手中托盤盛一碗藥湯,氣息清苦。
“三日服用,每日一劑。”黃芩道,“此湯以甘草為主,佐遠志、茯神,解控心劑殘留之毒,亦鎮肝絡躁動。”
郁金冷笑︰“你讓我喝這東西,就為了多活幾天好听你們宣判?”
“不是為了讓我們听。”黃芩不動,“是為了讓你自己听見。”
第一日服下,郁金整夜嘔吐不止,汗濕重衣。第二日神志稍清,問起當年逆藥閣試藥名單。第三日晨,他主動交出藏于鞋底的密記殘頁,字跡潦草,記錄七人姓名及反應癥狀。
莪術則在第二日夜里突然跪地,叩首三次,言曾誤信丹參之說,以為去甘草可純化藥效,親手毀去三十七份含甘草驗方。
甘草親審當日,堂內無鼓鑼,無刑具。
郁金判流放北境苦寒之地,三年內須親手種活三千株甘草,每株成活者記一功,枯死者加倍補植。莪術送往茯苓藥坊,學制丸散三年,每日所制藥量不得少于二十劑,且須經十人試服無礙方可結課。
衙役押人離堂時,郁金行至門檻,忽轉身︰“那年我在騰沖見你背影,站在雨里數藥苗。你說‘根扎得深,人才不會飄’。我當時笑你懦弱。”
甘草未應。
“現在我知道,”郁金聲音低下去,“是你早看明白了。”
門關。
黃芩收走藥碗,離去前留下一句話︰“湯渣我帶回煎房復驗,若有異變,即刻來報。”
堂內重歸安靜。
他翻開蒼術遺留的《藥材圖譜》,紙頁脆黃,翻動時有微塵落下。至“麝香”一頁,原有記載僅八字︰“辛烈走竄,通竅醒神。”無配伍,無禁忌,亦無調和之論。
他提筆蘸墨,在旁空白處補寫道︰
“配甘草,緩其躁,解其毒,合則通而不傷。”
墨跡未干,喚來麥芽。
少女走入,腕間新串一串小珠,圓潤微黃,正是甘草切片打磨而成,仿他昔日所戴“和”字鏈式樣。
他將圖譜遞出。
麥芽雙手接過,指尖輕觸那行新批之字。
“往後辨藥,”他說,“不光看藥性烈否,更要看它能否讓人安心用它。”
她點頭,未語。
目光落在“麝香”旁那行字上,又緩緩移向“甘草”二字。片刻後,轉身走向藥櫃,將書放入最上層格屜,位置正對“調和組方”標簽。
他獨自留在案前。
銅盆中灰燼已涼。
那張殘方仍攤開于桌面,放大鏡壓在“燥極需甘緩”五字之上。光線斜照,字跡投影拉長,橫豎如刻。
門外傳來掃帚劃過青磚的聲音,藥童在清理前院落葉。遠處街市漸喧,有人叫賣新采柴胡,聲調悠長。
他伸手,將殘方輕輕折起,收入袖袋。動作緩慢,卻無遲疑。
隨即取出《藥材圖譜》,翻回“藜蘆”條目。那片灰綠藥葉靜靜夾在紙頁之間,葉脈十字刻痕朝上,像一道封印。
他合書,輕叩封面三次。
書脊落灰,未拂。
此時,麥芽自櫃中取出一匣舊藥簽,準備登記入庫。翻動間,一張薄紙滑出,非麻箋,亦非公文,而是半幅燒焦的邊角,上有殘字︰“……甘者,非怯也,乃……”
她欲撿起。
他抬手止住。
麥芽停住,將紙片小心夾回簽匣,繼續整理。
他坐在那里,手擱在案緣,掌心向下,五指微張,仿佛壓著某種無形之物。
檐角鈴響了一下。
風穿堂而過,吹動桌角一張未收的謄抄稿,紙頁翻轉,露出背面一行小字——是昨夜藥童抄錄的《安和飲》配方,末句寫著︰“若無甘草,諸藥各行其是,終不可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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