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壁碎片落在桌面上,藥粉散出一線灰白。甘草俯身,指尖捻起碎陶,指腹摩挲焦痕內層,再湊近鼻端。腥氣未散,且由內而發,非沾染于外。他不動聲色,將碎片收入袖袋。
“取水。”他對紅花說。
紅花起身,從角落陶甕中舀出一碗清水。甘草以刀尖挑取罐中粉末少許,投入水中。藥粉浮而不化,結塊沉底,水分滯留其表,久不滲透。他用刀背輕碾,阻力極大,需加力方碎。
“這粉受潮已久。”甘草開口,“至少三日以上濕氣浸潤,絕非單夜露水所致。”
干姜立于門側,眉頭微鎖︰“可卷宗記著,案發當日晴,無雨,三七曝于庭前晾曬。”
甘草抬眼︰“若真晴日晾曬,何來潮粉?除非——藥非當日所留,而是事後替換,或根本在雨夜被取走,現場系偽造。”
屋內一時寂靜。紅花盯著那碗渾濁的水,手指微微發顫。
干姜低聲道︰“我明日便去調檔。”
“不必明日。”甘草將殘罐封好,置于桌上,“今夜就去。”
干姜一怔︰“卷庫夜間封閉,且丹參的人常巡值房廊。若被發覺……”
“正因如此,才要趁夜。”甘草解下腰間銅牌,輕輕放在案上,“你持此令出入,名正言順。他們不敢阻你。”
干姜凝視銅牌片刻,終于點頭。他轉身出門,身影沒入巷口雨幕。
甘草未動。他取出隨身小冊,翻至空白頁,以炭筆列下四行︰
一、三七粉受潮,與晴日晾曬矛盾;
二、含附子腥,非桃仁用藥習慣;
三、木香子目擊負重者,身形似丹參;
四、殘罐出自紅花母藏,保存十年未啟。
他停筆,目光落在第二條上。附子性烈,專破瘀通絡,常配活血猛劑。桃仁體弱,平日用藥皆輕緩柔和,從不用附子壓陣。若其真殺人,何必用此配伍?反觀丹參,掌活血一道,慣以暴烈之法驅邪,最喜用附子激藥性。此味非誤入,乃刻意為之。
門外雨聲漸密。一盞油燈昏黃搖曳,映得牆面字影微晃。
約半個時辰後,腳步聲由遠及近。干姜推門而入,簑衣滴水,懷中緊抱一卷泛黃紙冊。他反手關門,將卷宗擱在桌上,喘息未定。
“拿到了。”他聲音壓得極低,“藏在‘積年未結’堆里,幾乎被蟲蛀穿。我抄了關鍵頁,原件放回,未留痕跡。”
甘草展開抄本,逐行細讀。目光落至供詞欄,停住︰
> “案發當夜,天晴無雲,三七曝于院中石台,至戌時收歸倉室。次日卯時發現失竊,屋內血跡斑斑,桃仁持刀立于尸旁,神情恍惚。”
甘草冷笑︰“天晴?可那晚我查過滇南驛報殘頁,十年前七月十七夜,哀牢山暴雨傾盆,山洪沖塌兩處堤壩。若真下雨,三七豈能晾曬?若未下雨,為何粉末受潮至此?”
干姜道︰“或許……是事後淋雨?”
“不可能。”甘草搖頭,“若是事後受潮,僅表面濕潤,斷不會深入結塊。且此粉密封于陶罐,若非長期處于高濕之地,絕難至此境地。唯一的解釋是——藥在雨夜被取走,後人為制造‘晴日晾曬’假象,卻忘了天氣記錄。”
他合上抄本,目光沉冷︰“丹參作證稱見桃仁持刀,可他當日根本不在場。衙門未查腳印深淺,未驗藥粉配伍,未核天氣實情,便草草定案。這不是誤判,是合謀。”
紅花忽然抬頭︰“他為何要三七粉?”
“不止要藥。”甘草緩緩道,“是要純劑。三七本溫,配甘草則緩其性,成調和之劑。若棄甘草,必用附子壓其烈,煉出暴性之藥——正合逆藥閣‘廢佐使、求君威’之道。十二味引藥,三七為首。他不是殺人滅口,是借命奪藥。”
屋外雷聲滾過,雨勢更急。
翌日清晨,甘草立于窗畔。街面泥濘,行人稀少。忽聞鑼聲三響,由遠而近。一乘綠呢大轎穿雨而來,轎簾繡金線丹紋,前後八名僕從持傘肅立,步履整齊。百姓見之,紛紛避讓,無人直視。
甘草目光鎖定轎影︰“那是誰?”
干姜靠近窗邊,聲音幾不可聞︰“丹參。活血藥行總董,掌控滇南七成活血藥材供應。知府所用丹參飲、血竭散,皆由其坊特制。十年前桃仁案,他以‘德高醫者’身份出庭作證,一句‘我親眼見桃仁持刀’,便定了生死。”
“他根本不在場。”甘草重復。
“沒人敢質疑。”干姜苦笑,“他不僅控藥市,還控藥典評審、控醫館聘任、控官藥采買。誰若不服,輕則斷供,重則構陷。木香子當年報官,第二天藥材全毀,生意斷絕。你可知為何?”
甘草未答,只看著那轎影遠去,消失在雨幕深處。
良久,他轉身,鋪開紙頁,重新整理證據︰
1 藥粉受潮 → 非晴日所留,現場偽造;
2 含附子腥 → 桃仁不用,唯丹參慣用;
3 木香子目擊負重者 → 行為異常,非盜即運;
4 丹參控藥市 → 具備作案能力與掩蓋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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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逆藥閣引藥計劃 → 三七為首,早有預謀。
五點歸一︰丹參非證人,乃執藥者。桃仁非凶徒,乃替罪者。
他提筆,在紙上寫下三個字︰立案。
紅花走上前,聲音低啞︰“你能查下去嗎?這里是他天下。”
“正因是他天下,才必須查。”甘草將案卷抄本收入懷中,外裹油紙,“明日我去三七舊鋪。”
“危險。”干姜提醒,“昨夜我听守卒說,西巷一帶近日增巡,每兩個時辰換崗。舊鋪雖廢,卻有人日夜看守。”
“那就等他們松懈時去。”甘草披上簑衣,扣緊斗笠,“天未亮,人最困。”
紅花遞來一雙厚底布靴︰“穿這個。泥地滑,容易留下足跡。”
甘草接過,未謝,只默默換上。靴底略寬,印痕與常人不同,便于辨識真偽腳印。
干姜從牆角取出一只竹匣,打開,內藏數枚銅扣︰“這是我當年從舊鋪附近拾的,原屬藥工腰帶。若地面翻過,尚有殘留構件,或可比對。”
甘草取過一枚,置于掌心。銅扣邊緣有細微刻痕,似“參”字殘跡。他收好,放入內袋。
“你不去?”他問干姜。
“我去不了。”干姜搖頭,“我是官身,若失蹤,必引懷疑。你在暗,我在明,只能暗中接應。”
甘草點頭。三人再無多言。
夜雨未歇。屋內燈影昏黃,映著牆上幾道水痕。甘草立于門階,手中案卷裹油紙,簑衣滴水,斗笠遮面。他最後看了一眼城西方向——荒巷深處,三七舊鋪靜臥于雨幕之中。
他邁步而出,足踏泥濘,未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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