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驟震,甘草目光釘在散落陳皮之上。每片邊緣泛青灰,如霧浸透,紋理間隱有紅絲纏繞,細嗅之下,藥香中夾一絲腥氣。他俯身拾起一片,指腹摩挲其面,觸感滑膩,非尋常陳皮炮制之法所能致。
當即命車夫停駕,召來隨行衙役,令封鎖北行要道,凡攜紅褐色藥囊者,無論身份,一律暫扣盤查。
半個時辰後,渡口傳來消息︰一名男子欲乘小舟離岸,形跡可疑,已被攔下。其衣襟內藏一焦紙殘片,火痕未盡,字跡半毀,然“第九味茯苓”“石菖蒲取藥”等數語仍可辨認。甘草親至,見殘信末尾壓印一道暗紋,似葉脈交錯,與厚樸供詞背面編碼紋路一致。
此人即郁金。
郁金被押入官府臨時拘所,神志昏沉,唇角殘留焦黑藥渣。衙役言,其被捕前曾試圖吞服毒丸,後以銀針破喉救回,現氣息微弱,言語不清。隨身物品大半焚毀,僅余此殘信與一枚銅紐,紐上刻痕模糊,似曾刻意刮磨。
甘草命人取溫湯緩緩灌入,又以指壓其腕,脈象浮而亂,氣血逆沖,顯是強行壓制體內藥性所致。約半炷香後,郁金雙目微睜,瞳孔渙散,呼吸漸穩。
甘草俯身,聲音低而清晰︰“你若不說,莪術必滅口。”
郁金眼珠微動,喉間發出一聲悶響,仍未開口。
甘草將殘信攤于其眼前,指尖點向“歸舵整頓”四字︰“此令非召你回援,而是調離中樞。你不在核心,卻奉命南下,分明已被棄用。若你還效忠于他,何須獨自奔走?”
郁金嘴角抽動,眼中閃過一絲恨意。
“佛手已敗。”甘草續道,“你派去的人,一個都沒回來。你若再沉默,下一個被除名的,就是你。”
郁金終于開口,聲如砂石摩擦︰“你們……怎知佛手是我線人?”
“他賬本上‘西倉庫取藥’四字,墨色與江北偽參案同源。你當年布局分流,手法如出一轍。只是你沒想到,莪術早一步策反了他。”
郁金閉目,良久方嘆︰“我原想借江南商會之力,另立門戶。理氣藥為控心劑第八味引藥,需陳皮、木香、枳殼、佛手四味合煉,缺一不可。如今陳皮死,木香枳殼失神,佛手倒戈,八味已成。”
“第九味為何?”
“茯苓。”郁金睜眼,“京城中和堂隔壁,藏有‘茯苓遠志丸’秘方,藥引極純,可引控心劑入腦而不傷腑。莪術已遣石菖蒲潛入,三日內必動手。”
甘草不動聲色,心中卻已厘清脈絡。理氣類藥本為疏肝解郁,卻被逆藥閣反用為控神之引,借其行散之性,助毒藥穿經走絡,直侵心竅。
“柴胡呢?”他問。
郁金冷笑︰“因拒改方,被囚海藻島藥牢。莪術不敢殺他,亦不敢放他。他掌握解法,一旦傳出,全盤皆崩。”
甘草取出殘信,與先前所得賬冊壓痕對照。二者紋路交錯,拼合之後,顯出一行極細小字︰“引藥九成,則控心可施。”
此八字,如刀刻入骨。
逆藥閣非僅為權,實欲以藥控人。第八味既成,第九味在即,一旦九藥齊聚,控心劑便可量產。屆時,朝堂、藥局、商路,皆在其掌中。
“你為何背叛莪術?”甘草再問。
“他以毒逼權。”郁金咬牙,“各分舵主皆被種毒,不服者,七日之內血凝而亡。我僥幸得解方殘卷,才逃過一劫。此次南下,並非執行命令,而是聯絡舊部,欲斷其根。”
甘草默然。
內外交攻,方生內訌。莪術以毒馭眾,終致裂隙橫生;郁金圖存自保,反成突破口。此非忠叛之別,乃生死之爭。
“你手中可有證據?”甘草問。
郁金從頸間取出一布囊,內藏半張未燃盡的名單,上列十余人名,皆為各地藥坊執事,旁注“已服毒”“待引”字樣。其中“佛手”二字赫然在列,批注為“巳時三刻,船載貨入杭”。
時間、路線、人物,皆與此前線索吻合。
甘草收下名單,又問︰“你可知中和堂隔壁如何進出?守備幾人?”
“不知。”郁金搖頭,“但石菖蒲擅易容,常扮藥童出入。他若得手,必由水路北返,途經揚州渡口。”
甘草點頭,命衙役將郁金收押特設藥囚房,嚴加看管,不得對外傳訊。
他獨自返回拘所偏室,將所有物證並列于案︰
厚樸供詞背面壓痕編碼;
郁金所攜殘信;
名單殘頁;
佛手公室拓下的“西倉庫取藥”四字。
四物鋪展,紋路逐一比對。編碼與殘信邊緣葉脈狀痕跡完全契合,拼合後顯出第五行小字︰“舵分兩支,互不相知。主令在南,副令在北。”
原來逆藥閣早已分裂,莪術掌南線,郁金控北脈。佛手本屬北支,卻被南線策反,故賬目偽造手法雖同,指令來源卻異。
至此,全局洞明。
甘草起身,將殘信折好收入袖中,名單另藏腰囊。他喚來衙役首領,低聲吩咐︰“即刻派人盯死西碼頭第七倉,凡黑旗船靠岸,不得放行一人一貨。另,調快船兩艘,備足干糧清水,隨時待命。”
衙役領命而去。
室內只剩甘草一人。
他坐于燈下,提筆疾書,將郁金供詞、密信內容、編碼解析一一錄于新紙,字跡工整,條理分明。此錄非為留存,乃為明日當面對質所備。
佛手已陷網中,只待收網。
他擱筆,吹熄油燈。
月光自窗隙斜入,照在案角那片泛青灰的陳皮上。其面微潤,似有汁液滲出,映著冷光,竟如血淚將滴。
甘草伸手,將其捏起,放入陶罐,封泥加蓋。
罐身輕顫,一聲細微裂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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