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將袖中裂帛輕輕撫平,那一粒烏青粉末早已隨風入井,只余指尖微澀。他未再看井口,轉身回房,燭火映著案上三物︰假鑰、清單、草圖。他逐一收起,銅鑰貼肉而藏,清單折入內袋,草圖以油紙裹緊,壓進藥囊底層。
天未亮透,宮門尚閉。他背囊出門,腳步落在青磚上極輕,卻驚動廊下守夜的藥童。那孩子欲言又止,終是低頭退去。甘草徑直走向太醫院東廂。
人參已在堂前候著,手中捧一函藍布包角的冊子,封皮無字,邊角磨損,顯是常翻之物。見甘草至,也不多話,只將冊子遞出︰“《宮廷藥材錄》,自永昌年起纂,各地貢藥偏差皆有注記。西山柴胡性烈,若經霜後采,升散之力倍增,你當留意。”
甘草雙手接過,翻開一頁,紙面墨跡工整,夾縫間有朱批數行,皆為藥性比對。“此錄非輕易可攜出宮。”他抬眼。
“我簽了押。”人參道,“若問起來,是我令你代查新規執行情形。”
甘草點頭,將冊子收入囊中。
轉往庫院時,鹿茸正蹲在炭爐旁撥火,听見腳步抬頭,咧嘴一笑︰“就知道你要走這條路。”他起身從架上取下一包炭塊,灰黑結實,外裹桐油紙,“暖爐用的,摻了赤石脂,燃得久,不冒煙。山里濕寒重,你這身子骨,扛不住陰毒。”
甘草接過,分量沉實。他知道這炭不單取暖——赤石脂能固脫澀腸,若中毒泄利,亦可應急。
“謝了。”他收下。
鹿茸擺手︰“別死在外頭就行。回來還得對賬。”
再尋石斛時,她立在角門內側,手中執一塊青玉牌,通體無紋,唯底部刻一行小字︰“通行•外寮查核”。見甘草走近,直接塞入他掌心︰“這是防風昨夜給我的,原說留作備案,現歸你用。若你失聯,我可憑此調沿途驛站文書。”
甘草摩挲牌面,溫潤無瑕。“你不怕擔責?”
“怕。”石斛看著他,“可更怕你一個人闖進去,再沒人知道真相。”
三人並立門前,晨光初照,無人多言。甘草一一抱拳,轉身離去。
出宮門時,守衛查驗通行文牒,目光在他藥囊上停留片刻,終未阻攔。馬車已備,在宮牆外靜候。他正欲登車,忽听身後急促腳步。
蘆根奔至,衣襟帶露,發梢凝霜,手中緊攥一封焦邊信箋。他喘息未定,只將信遞出,便靠牆緩氣。
甘草拆信,字跡潦草,墨色深淺不一︰
“西山柴胡寮,臘月廿八辰時三刻,藥農報柴胡失蹤。寮中灶台留半劑湯藥,冷而未食。午後有人見黑衣人自後嶺翻崖而去,形貌不辨。寮內藥櫃翻動,唯缺陳年柴胡根三兩、炙甘草末五錢。現藥寮靜如死地,無人敢近。”
他讀罷,信紙邊緣已被指尖捏皺。
鹿茸所贈炭塊尚在手中,他緩緩將其放入馬車暖爐格內,動作極穩。隨後取出引藥清單,攤于膝上。十二味藥名列其上,烏頭、遠志、海藻、柴胡、人參……筆跡由不同人所寫,唯有“甘草”二字,是他自己親書。
他盯著那兩個字,良久不動。
忽而想起人參昨日所言︰“柴芩湯中,柴胡主疏泄,甘草主調和。二者相須,方成樞機。若去甘草,則柴胡升散無制,反擾神明。”
逆藥閣集引藥,為煉控心劑。柴胡既失,為何不取其他?為何偏偏缺了炙甘草末?
他猛然合攏清單。
他們不是要完成配方——他們是在補全閉環。
柴胡為引,需甘草調和藥性;若無甘草參與,控心劑不成。故逆藥閣不能繞開他。擄走柴胡,非為獨成其劑,而是逼他現身。一旦他赴西山,便是踏入以自身為餌的局。
馬車外,蘆根終于喘勻氣息︰“您還去嗎?”
甘草未答。他將清單重新折好,連同信箋一並壓入藥囊最里層。取筆硯,默寫十二味藥名,逐條析義。寫至“甘草”時,筆尖一頓,墨滴墜落,暈開一字一角。
他吹熄燈芯,換下官服,著一襲灰褐短褐,束腰帶,扣領扣嚴實。藥囊斜背肩後,暖爐炭置于腳邊,通行牌貼身收好。
臨行前,他立于宮門外石階,回望太醫院飛檐。
那里曾是他破案之地,如今卻是他不得不離的險境。
車輪啟動,碾過薄霜。官道延伸向西,霧氣彌漫,樹影模糊。他坐在車內,手按藥囊,指節微緊。
忽然,車簾被風掀起一線。
遠處道旁枯枝上,懸著一片干枯藜蘆葉,隨風輕晃,葉面朝向車廂,一如昨夜案頭所示。
他不動聲色,放下簾幕,從囊中取出皂角刺所拓鑰匙齒紋紙稿,鋪于膝上。借行進顛簸之隙,以指甲沿紋路反復刮擦,金屬細屑簌簌落下,聚于紙角。
他蘸指輕捻,湊鼻微嗅。
有鹽漬土末氣息,混著一絲極淡的動物骨灰味——與江北漕船浮尸旁所聞一致。
原來同一模具,早已流轉千里。
他將紙稿折起,投入暖爐空格,覆以炭塊壓住。
馬車穿霧而行,蹄聲漸遠。
前方山路崎嶇,尚未見人煙。
車轅忽然一震,前輪壓過一處冰裂溝坎,車身傾斜剎那,他右手疾出,牢牢抵住藥囊下方暗格——那里藏著生姜所繪草圖的油紙包。
包角微啟,露出一線墨痕,正是太醫院後殿布局圖邊緣,小字“庚子年修繕記錄︰黃 監工”清晰可見。
風從縫隙鑽入,吹動紙上一角。
甘草伸手欲掩,卻見油紙內側,不知何時多了一行極細的劃痕,橫貫“後殿”二字之間,似被人以針尖悄然刻入。
他瞳孔微縮。
那痕跡並非出自他手。
而此刻,馬車正駛入一段密林,兩側枯枝交錯如網,遮盡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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