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輪軸碾過冰殼,發出細裂之聲。甘草右手仍抵在藥囊暗格處,指腹壓著油紙包角。那道橫貫“後殿”的刻痕已收入記憶,無需再看。他將暖爐格中的炭塊又往里推了半寸,確保拓紋紙稿徹底掩埋。
密林漸疏,霧卻更濃。前方岔道立著一根朽木樁,斜插地面,頂端削尖,似曾掛過什麼東西,如今只剩半截麻繩在風中輕晃。車夫勒韁,回頭道︰“西山道只此一條,過了嶺便是柴胡寮。”
甘草點頭,掀簾下車。他從藥囊取出一塊桐油紙裹的炭,遞給車夫︰“你不必等我。”
車夫遲疑︰“這霧……怕是連路都辨不得。”
“正因霧重,才要步行。”甘草解下肩上藥囊,背帶纏繞兩圈扎緊,“人在車上,眼被遮;腳踩實地,心才穩。”
他沿坡而上,足音沉實。霧氣吸著衣襟,濕冷貼膚。行至半山,忽見一人自崖側小徑轉出,肩扛竹簍,簍中盛滿枯枝與斷根,眉骨覆霜,鼻尖通紅。那人見他獨行,略一停步,欲避。
甘草不疾不徐迎上前,從懷中取出另一塊炭,遞出︰“寒天采藥,火種難得。這點東西,換一句實話。”
那人盯著炭塊,片刻後接過,揣入懷中。他打量甘草一眼︰“官家?”
“醫者。”
“那你來錯了地方。”藥農搖頭,“柴胡大夫三日前就不見了。寮里沒人,山里也沒人敢去踫他的藥案。”
甘草不動聲色︰“他走前可曾接診?”
藥農沉默片刻,終是開口︰“有個女人,黑衣蒙面,咳得厲害,血沫沾了半片袖子。柴大夫給她開了方子,說是柴芩湯加減。可配完藥,他站在灶台前說了句——‘藥不缺,缺的是引’。”
甘草呼吸微滯。
“我不懂藥理。”藥農搓著手,“但他說這話時,眼神像在等人。我還問了一句‘啥叫引’,他說︰‘無甘則散而不收,終難固本。’”
甘草緩緩閉眼,又睜開。
甘——非泛指甘味,而是特指一味藥。是他自己。
逆藥閣從未打算單靠集齊十二味引藥成劑。他們需要一個活的“甘草”,一個能調和諸毒、使控心劑真正成型的人。擄走柴胡,只為逼他現身。而這局,從他踏入太醫院那一刻起,或許就已經布下。
他再問︰“那女人後來呢?”
“走了。”藥農指向後嶺,“翻崖下去的。柴大夫當晚就沒合眼,第二日清早,人就沒了影。”
“你可記得她留下什麼?物件、氣味、腳步聲?”
藥農皺眉思索,忽而道︰“她坐過的凳子,有股味兒。”
“什麼味?”
“像是海風曬透礁石後的腥,混著點腐草氣。我聞了一鼻子,嗆得直咳。”
甘草心頭一震。
海藻島。
清單上寫著“海藻 總舵”,那是逆藥閣的中樞所在。若此人來自海藻島,說明總舵已派人北上,直接介入此案。柴胡不是失蹤,是被劫走作為人質,用以脅迫他完成最終配方。
他謝過藥農,留下名姓︰“若想起別的,可托蘆根傳信。”
藥農點頭,轉身欲走,忽又停下︰“還有一事。昨夜有人在寮外燒紙,火光映著牆,影子不像一個人。”
“幾個人?”
“說不清。影子疊在一起,像在拜什麼。”
甘草不再多問,繼續上山。
霧愈濃,山路幾不可辨。他依草圖所示方位前行,終于望見一片低矮屋舍嵌于山坳。柴胡寮到了。
院門虛掩,門軸歪斜。他未推門,先察兩側土階。泥地凍硬,無新足跡。檐下蛛網完整,窗欞無損,門環亦無刮擦痕跡。非外力強闖。
他推門入內。
堂屋空寂,藥櫃半開,抽屜錯位,但無翻亂之相,反倒像是有人匆忙取物後刻意歸整。案台積塵,唯硯台旁一方寸之地干淨,顯是常有人伏案書寫。
他走向藥案,目光掃過殘方廢紙。忽覺硯底微凸,探手一揭,抽出一張折角字條。墨跡未干︰
“柴芩湯需甘草和”。
字跡工整,筆鋒平穩,卻不似柴胡平日潦草急促的手書。更異者,落筆處墨色微暈,似寫時手有顫抖。
他放下字條,轉向灶台。鍋冷灰盡,灶口殘留半塊未燃盡的柴。他蹲下身,撥開灰燼,在灶膛角落拾起一只粗陶碗。碗底尚余薄層藥漬,呈暗褐色。
他俯首輕嗅。
初為柴胡之辛、黃芩之苦,繼而一絲腥氣浮出——如潮退後岩縫中久存的海藻,又似咸風浸透骨殖的陳年氣息。正是藥農所言之味,亦與海藻島氣息吻合。
他指尖蘸藥漬,捻動數下,觸感微黏,非尋常煎煮殘留。此藥曾反復熬制,且加入某種外來輔料。
他起身,環視屋內。
牆上懸一幅《本草山居圖》,畫中采藥人立于崖邊,手持一株柴胡。他走近細看,發現畫框右下角有輕微撬痕,木漆剝落。伸手一按,畫框松動,後壁竟藏一小格。
他未即刻開啟,只退後半步,將陶碗置于案上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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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門外傳來 聲。
落葉被踩碎的聲音,極輕,卻連續不斷,由遠及近。
他不動,耳廓微動。
腳步止于門前。
門,又被推開了一線。
一道身影立在霧中。
青布短襖,發髻粗挽,手中提一只竹籃,內盛幾株帶泥的草藥。女子約三十出歲,面容清瘦,見屋內有人,不驚不懼,只道︰“你是來找柴大夫的?”
甘草點頭。
“找不到了。”女子跨步入內,將籃子放在桌邊,“他已經三天沒回來。昨夜我送來些鮮藥,門就這樣開著,碗也沒洗。”
“你認得他?”
“我是青蒿,住後嶺腳下。每月初七,他都來收我采的夏枯草。”
甘草目光落在籃中草藥上。根部泥土濕潤,夾雜細砂與貝殼碎屑——非本地土質。
“你從海邊采的?”
青蒿一頓︰“你怎麼知道?”
“這土,含鹽。”
她低頭看籃,隨即道︰“我去的是北灘。那一帶荒,但草藥長得旺。前日我在礁石縫里挖到一株老柴胡,想著給他補方用,就送來了。”
甘草問︰“你來時,可見外面有人?”
“沒有。”她搖頭,“但今早放牛的孩子說,天沒亮時,看見兩個人抬著擔架上了後嶺,往斷魂崖去了。”
“擔架上是什麼?”
“不知道。孩子不敢近,只說蓋著黑布,一角露出一只手,青紫色。”
甘草眼神一凝。
中毒之征。
他轉向藥案,拿起那張字條,遞向青蒿︰“你見過這字?”
青蒿接過,端詳片刻︰“不像柴大夫寫的。他寫字愛連筆,這個太規整。”
“那你知道誰會這樣寫?”
她搖頭,忽而想起什麼︰“倒是有一次,他提起過一個‘執律人’。說那人管著藥錄,字必須正,話必須簡,錯一字,罰抄百遍。”
甘草默然。
執律人——海藻島特有的職位,專司典籍校勘與刑罰執行。此人若至西山,意味著逆藥閣不僅派人前來,且派出了核心成員。
他將字條收回,放入內袋。
青蒿看著他︰“你要是想查清楚,最好別踫灶上的碗。”
“為何?”
“它沒洗,是因為柴大夫從不讓人動他的藥器。可昨天,這碗被人洗過一次,又故意倒上殘藥擺回去。”
甘草猛地回頭。
碗沿一圈水漬尚未全干,內壁清洗痕跡分明,唯有底部殘留藥漬未經刷洗——作偽之相。
有人來過。
不止來過,還試圖偽造現場,誤導追查方向。
他再次看向畫框暗格。
此刻,他仍未開啟。
他知道,一旦打開,可能觸發機關,也可能暴露自己已至的消息。
他緩緩將手收回,轉而走到門邊,對外面的霧看了一眼。
然後,他從藥囊取出鹿茸所贈的炭塊,掰下一小段,投入灶膛。
火未生,但他需要一點聲音。
炭塊落地,發出清脆一響。
就在那一瞬,他猛然回身,手指疾出,掀開畫框後的小格。
格中無物。
唯有一縷極淡的煙線,自格底小孔緩緩升起,如絲如縷,直向屋頂通風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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