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立于船頭,江風卷著水汽撲在臉上,他未抬手遮擋。右手仍按在腰間藥囊上,指節微緊,掌心壓著逆字銀釘的稜角。船行漸穩,兩岸景物由荒疏轉為密集屋舍,檐角挑出,市聲隱約可聞。
他轉身走向艙尾,在一名蹲地修補漁網的男子身旁停下。那人粗布短褐,袖口磨得發白,正用骨針穿麻線,動作熟稔。甘草蹲下,從懷中取出一小包干枯根須,遞過去︰“這味藥材,你們宮里怎麼存?”
男子抬頭,眉眼平庸,嘴唇略厚,是常因多言被主事嫌棄的那類人。他接過看了看,咧嘴一笑︰“瞿麥,太醫院灑掃雜役,先生有問,我知無不言。”
“此物易潮,貴院如何防濕?”甘草不動聲色。
瞿麥一邊纏線一邊答︰“庫房鋪石灰,三日一換。不過管庫的鹿茸公公懶怠,常拖到五日才補。人參院判最惱這個,前月還當眾摔了賬冊罵人,說‘參損一分,便是欺君’。”
甘草點頭,又問︰“那參櫃鑰匙,誰執掌?”
“名義上歸院判,實則七日一輪,交由各司輪管。去年冬是黃 主事,監修過儲冰室那段暗道——您知道,怕有人鑿牆偷冷氣。”瞿麥頓了頓,壓低聲音,“可听說那陣子他收了一批黑根附子,毒性烈得很,連煎藥宮女都不敢近爐。”
甘草指尖微動。附子烏黑、性烈,非重寒重癥不用,且必配甘草解毒。黃 獨采其根而棄甘草,反將參櫃鑰匙握于手中七日,時間之巧,令人難安。
“除了院判和鹿茸,還有誰經手御參?”他再問。
“石斛姑娘。”瞿麥笑了一聲,“采買宮女,手腳不干淨。前些日子給端妃帶過一包川貝,說是止咳,實則摻了半夏粉——那玩意兒吃多了頭暈目眩,誰查得出?她靠這個換外頭綢緞首飾,早有人看不慣。”
甘草默然。三人皆涉參事︰院判執權責,鹿茸掌實務,石斛通外路。若偽參案起,無論嫁禍何人,其余二者皆可成證或成敵。而幕後之人只需引燃舊怨,便能令太醫院自亂陣腳。
他收回藥包,道了聲謝,起身離去。瞿麥繼續低頭穿線,口中哼起不成調的小曲。
船行一日,暮色浸岸。京城輪廓浮現,城牆灰沉,城門閉合如唇。漕船緩緩靠入內河碼頭,木板搭上埠頭時發出悶響。雪粒開始飄落,細密無聲,落在肩頭即化。
一人迎上前,青衣小帽,身形瘦削,是谷芽。他腳步急促,面上浮著驚惶︰“先生總算到了!大事不好——院判昨夜被禁足,皇上親下旨意,不得見客;鹿茸公公和石斛姑娘也于今晨押入內務府,罪名是‘失察御藥,致貢參有偽’。”
甘草站定,目光未動︰“何時事發?”
“啟封禮上現形。禮官剪開參匣紅綢,參體紋理不對,皮色泛青,不像千年老參。當即以烙鐵驗底,燒出一個‘逆’字印記。當場封鎖現場,所有人不得出入。”
“可有查驗參體?”
“沒有。內務府接手後立即封存,太醫署不得染指。如今整個太醫院亂作一團,主事以下皆停職待查,只等刑部定案。”
甘草垂眼。若真凶只為盜參,大可悄然替換,何必留下烙印?此非竊取,乃是宣戰。且同時扳倒三人,手法凌厲,顯然深諳宮廷制衡之道——讓最有動機者同陷囹圄,反而洗脫嫌疑。
他問︰“黃 呢?”
“仍在當值。他是修繕監工出身,眼下負責清查庫房防火通道,沒人疑他。”
甘草不再言語。黃 未倒,反掌清查之權,恰是最危險的位置。
兩人沿街前行,雪漸密。途經一家藥鋪,店招高懸“同仁堂分號”四字。店內傳來爭執聲︰
“這參須紋路歪斜,漿頭虛浮,分明是移山參冒充野山參!你敢拿它進貢?”
另一人冷笑︰“管它真假,只要上面認賬就行。再說,現在誰還敢查?出了事也是底下人頂著。”
話音未落,門簾掀開,一名藍袍掌櫃探身張望,目光掃過街面。甘草與谷芽錯身而過,腳步未停。
“此類交易,近日多嗎?”甘草低聲問。
谷芽搖頭︰“明面上不敢,可底下……誰說得清。前日就有小吏報稱,東市三家藥行同時收到同一批‘野山參’,編號卻對不上戶部存檔。”
甘草握緊袖中藥囊。逆藥閣不止入宮,早已布網民間。偽參非孤例,而是系統替換的一環。真正的目標或許並非某一根參,而是動搖整個御藥體系的信任根基。
他忽然想起江北船上那張草圖。黃 監工修繕暗道,正值庚子年——正是三年前,太醫院重建儲冰室之時。那時無人注意一個負責泥瓦工程的小吏,卻不知他已悄然掌控了進出藥庫的隱秘路徑。
而今偽參現世,三人被捕,唯獨他曾執掌鑰匙、熟悉結構、又能自由出入庫區的人安然無恙。
雪落在眉梢,涼意滲入皮膚。甘草抬手拂去,動作極輕。
“他們為何抓鹿茸?”他突然問道。
谷芽一怔︰“說是庫房記錄缺失三日,恰好覆蓋貢參入庫期。且有人指證,他曾私下販賣參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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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指證?”
“不清楚。口供密封,內務府獨審。”
“石斛呢?”
“私通宮外藥商,涉嫌夾帶毒物。她否認,但搜出了半包烏頭粉末。”
甘草腳步微頓。烏頭?半夏莊所種之毒,竟已流入宮中。是巧合,還是同一鏈條上的延伸?
他不再追問,只道︰“走吧。”
二人繼續前行,街巷漸窄,通往太醫院西偏門的小徑覆雪未掃。兩側圍牆高聳,檐下銅鈴靜垂,無風不動。
谷芽低聲道︰“從這里進去,需驗腰牌。我已替您備好臨時文書,說是外聘藥性顧問,只限三日。”
甘草點頭,伸手入懷,確認草圖仍在內袋。指尖觸到紙邊,略有磨損,但字跡應未模糊。
前方五十步即是角門,兩名守衛立于廊下,披簑戴笠。一人手持長戟,戟尖凝著雪珠。
就在此時,甘草忽覺袖中異樣。他不動聲色地探手,摸出一塊薄木片,原藏于藥囊夾層,乃自半夏莊帶回的模具殘片。此刻邊緣竟微微發潮,表面浮起一層極淡的鹽霜。
他凝視片刻,忽憶起江北審訊三稜時,對方曾咬碎一枚藥丸自盡,臨死前吐出碎屑,混有動物骨灰與鹽漬土末——與模具成分一致。而此物本應密封于油紙之中。
是誰動過他的行囊?
他緩緩將木片收回,目光掃過谷芽背影。此人一路恭敬,言語謹慎,似無破綻。但若逆藥閣在京已有耳目,接應之人未必知情。
角門守衛已注意到來人,開始檢查腰牌。
甘草踏前一步,左手按住藥囊系繩,右手悄然移至袖口,握住那枚銀釘。釘尾鋒利,可作短刺。
守衛接過文書,舉至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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