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的手指從古方殘頁上移開,指尖沾了一點墨跡。他沒有擦,任那黑痕留在皮膚上。
熟地站在原地,呼吸急促,眼底泛紅,像是被什麼壓住了喉嚨。
白芍扶著門框的手微微發抖,聲音低得幾乎听不見︰“先生……當歸剛安穩下來,經不起再起風波……”
甘草沒看她,只盯著熟地的眼楮。
“你說你想救師父?”他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像鐵釘敲進木板,“可你給他的‘補血湯’里,半分甘草也無。《養血秘要》明言‘無甘草則燥血傷陰’,你身為親傳弟子,豈會不知?”
熟地猛地一顫,瞳孔收縮。
甘草往前半步,袖中綢袋輕響,取出一小撮黃褐粉末,攤在掌心。“這是門檻上的粉,與你灶上紅粉同源。而你昨夜所煎之藥,不含甘草,反添此物——這不是救人,是催病。”
熟地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
“你以為你在試新方?”甘草聲音冷了下來,“你是在拿師父的命賭一個未驗證的藥引。”
“我沒有!”熟地突然吼出聲,聲音嘶啞,“我只是想讓他醒過來!他躺在床上三個月,一句話不能說,一手不能動!我翻遍醫案,查盡古籍,只有這‘速生血藥’能通經活絡、激發生機!若按常規調養,他等得起嗎?!”
“所以你就擅自用藥?”甘草逼視著他,“你知道這藥里混了偽附子?你知道它會劫陰損脈?還是說,你根本不在乎後果,只求見效?”
“我不在乎?”熟地慘笑一聲,眼眶崩裂般漲紅,“我是他最晚入門的弟子,七歲被撿回藥堂,是他親手教我認第一味藥!是我夜里發燒,他守了三夜不睡!是我母親病重無錢醫治,是他變賣藏書替她抓藥!現在他倒下了,你們一個個責問我為何動手?那我問你們——誰管過他能不能再站起來?!”
話音落下,書房死寂。
白芍閉上了眼,手指掐進掌心。
甘草沉默片刻,忽然轉身走向案台,將古方殘頁重重拍下。
“全府上下,唯有你在研制‘速生血藥’。”他語調陡然拔高,“如今古方已被動過手腳,酒壇中藏有燥性毒藥,需以‘速生血藥’為引才能發作。此事一旦傳開,朝廷必追責潤安堂北支,當歸百年清譽毀于一旦。”
熟地臉色驟變︰“不可能!古方明明還在壇中——”
“那你告訴我,”甘草截斷他的話,“為何夾層內壁刻著‘逆’字起筆?為何門檻粉末與你陶罐一致?為何藥渣中有紅粒?這些痕跡,不是外人留下,是你自己布下的局!”
熟地踉蹌後退,撞上書架。
“你潛入書房,打翻酒壇,偽造闖入痕跡,燒毀記錄,嫁禍川芎。”甘草步步逼近,“你以為只要書不見,混亂一起,師父醒來就會親自解方、指點你的藥路。可你沒想到,書根本沒丟。亂的是人心,不是書匣。”
“我不是為了偷書!”熟地終于跪倒在地,雙膝砸在青磚上,發出悶響,“我只是……只是想取走卷參,讓師父看看我的方子有沒有希望……我想听他說一句‘可行’……哪怕一次也好……”
甘草俯視著他,聲音沉如井水︰“那你為何在茶中下藥?”
熟地低頭,肩膀劇烈起伏。
“我只加了半錢……半成品……想著每日微量遞增,或許能讓氣血運轉加快……我不知道它這麼烈……更不知道里面混了附子……我以為那是活血粉……真的……”
“誰給你的?”甘草問。
熟地咬住嘴唇,血絲滲出。
“說話。”甘草聲音未抬,卻似刀鋒抵喉。
良久,熟地終于開口,嗓音干澀︰“三稜……是個黑衣人,常在城東藥市出沒。左臉有道刀疤,從眉尾劃到嘴角,說話帶江北口音。他說這是‘活血增效粉’,能助我完成‘引藥’配方,還預付了定金……讓我每月初七交一次樣……”
甘草眼神微凝。
“他還說了什麼?”
“他說……‘引藥’成後,另有重用。”熟地抬頭,眼中滿是悔恨,“我本以為只是藥材交易……直到昨夜你提起逆藥閣……我才明白……我成了他們的藥引,也是他們的刀。”
白芍終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夠了!先生,夠了!書已尋回,當歸尚存一口氣,何必再牽出更多是非?若官府介入,藥堂聲譽何在?家族顏面何存?”
甘草轉頭看她︰“師娘,今日若放過一人,明日就有人敢對百草下毒。今日若姑息一藥,來日便會有千人因偽方喪命。當歸教我們的,從來不是保全門戶,而是守住藥性本真。”
白芍嘴唇顫抖,終是退後一步,不再言語。
甘草從袖中取出一張素紙,鋪于案上,提筆疾書。墨跡未干,已寫下熟地供詞全文,包括其偽造現場、私自用藥、受三稜指使等事。末了,他將紅粉樣本包入油紙,封緘印泥。
“此案竊書未遂,用藥致疾,皆由熟地一人承擔。”他收起供詞,語氣平靜,“至于三稜……自有官府處置。”
熟地仍跪在地上,雙手撐地,指節泛白。
“先生……我母尚在他們手中。”他忽然低聲說,“三稜說過,若我泄密,母親性命不保。”
甘草頓了一下。
“你母之事,我會查。”他說,“但你必須如實交代每一次交接時間、地點、暗語。若有隱瞞,我不但救不了她,還會讓整個北府陷入險境。”
熟地緩緩點頭,淚水滴落在磚縫間。
甘草走到窗前,推開半扇。風涌入,吹動案上絹紙一角,再次露出背面那行小字——
“引藥三錢,佐以甘草,忌與附子同用。”
他盯著那句話,許久不動。
白芍扶著門框欲言又止,最終轉身離去,腳步沉重。
熟地伏地不起,肩背微微抽動。
甘草從懷中取出青銅模具,輕輕放在案上,與古方並列。模具邊緣磨損嚴重,但“逆”字輪廓清晰。他用指尖撫過那個字的起筆,力道極輕,仿佛怕驚醒沉睡的線索。
窗外傳來遠處更鼓聲,兩下。
他沒有回頭,只將模具收入袖中,右手仍握著那張寫有禁用附子的殘頁。
熟地抬起頭,望著他的背影,嘴唇翕動,似要說什麼。
甘草抬起左手,制止了他。
院中鋤頭又一次砸進泥土,悶響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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