綢袋在掌心壓出一道淺痕,甘草指尖尚存紅粉的燥意。他未回頭,只將袋子收入袖中,抬步朝書房方向走去。青石板濕滑,映著天光,腳步無聲。
熟地跟在他身後半步,衣袖微顫,指節泛白。
書房門虛掩,門檻縫隙里那撮黃褐粉末仍在,顏色暗沉,混著些微酒氣。甘草蹲下,捻起一點,湊近鼻端——腥氣未散,與小藥房陶罐中的紅粉如出一轍,只是多了幾分辛烈,像是附子炮制時留下的殘味,卻又不純。
他起身,目光掃過屋角六壇陳酒。壇身漆黑,封泥灰黃,積塵均勻。唯有最靠牆的那一壇,壇口邊緣的蛛網斷了半邊,像是被人踫過。
“把酒壇逐一搬出來。”甘草開口。
熟地一怔︰“先生?”
“查驗酒質。”甘草語氣平淡,“當歸久病,用藥忌沖,若酒氣侵藥性,後患無窮。”
熟地低頭應是,上前搬動第一壇。壇體沉重,晃動有聲。第二壇、第三壇,皆如此。第四壇稍輕,但仍有酒液流動之音。第五壇抬至中途,熟地手臂一沉,聲音發緊︰“這壇……似空了些。”
甘草走近,伸手托底一掂,果然輕得異常。壇身靜止,無絲毫晃動。他拂去壇口浮塵,封泥裂紋交錯,新痕疊于舊跡之上,顯是重封過。
“打開它。”他說。
熟地猛地抬頭︰“不可!這是師父三十年前封的陳釀,從未啟封,若毀了……”
話未說完,白芍已立于門外。她手指絞著帕子,眼圈發紅︰“先生,若真要查,也莫傷了壇體……那是老當家親封的最後一壇。”
甘草不語,從袖中取出隨身小刀,刀鋒薄而窄,刃口寒光微閃。他蹲下身,沿封泥邊緣輕輕剔撥,動作極緩,生怕震落一絲碎屑。
熟地喉頭滾動,站在原地,腳尖微微內扣。
封泥一塊塊剝落,露出木塞。甘草拔開塞子,壇口朝上,卻無酒香溢出。他探手入內,觸到水面,冰涼。水面上漂著幾片木屑,底下似有陶板墊底。
他五指張開,緩緩下壓。
陶板松動,整塊掀起,露出下方暗格。一卷絹紙靜靜臥于其中,外裹油布,封口以蠟線密縫,毫無破損。
甘草取出,置于案上。解開蠟線,展開一角——墨字清晰︰《養血秘要•卷參•調經養榮法》。
白芍低呼一聲,扶住門框,眼中淚光閃動。
熟地僵在原地,嘴唇微張,卻未出聲。
甘草未看二人,只將古方暫置一旁,再度探手入壇。夾層四壁干燥,內壁卻附著一層薄粉,顏色黃褐,與門檻所留一致。他刮下一小撮,放入綢袋,與先前樣本並置。
氣味相同。
但細辨之下,其中摻了一絲辛辣,極淡,卻刺鼻——非正統附子炮制後的溫辛,反倒像是生切後未經浸泡的烈性,帶著土腥與毒性。
他猛然想起昨夜藥渣中的紅粒,還有熟地灶上那鍋黑霧騰騰的“安神湯”。
不是為了偷書。
是借偷書之名,行下藥之實。
當歸中風,並非因古方失竊,而是因那碗被摻入燥藥的湯劑。有人故意制造混亂,讓川芎成為嫌疑,讓眾人以為古方被盜,實則真正的目的,是讓當歸病情反復,無法主持醫事,從而為後續操控鋪路。
而熟地……
甘草抬眼,見熟地正盯著那卷古方,眼神復雜,似驚似懼,又似松了一口氣。
“你可知這夾層是誰做的?”甘草問。
熟地搖頭︰“我……從未見過。”
“當歸藏書,向來隱秘。若非熟知其習性者,不會想到以酒壇為藏處。更不會知道壇中有夾層。”
熟地低頭︰“或許……是師父自己設的機關。”
“可他知道嗎?”甘草盯著他,“你每日煎藥,進出書房,若想取書,只需掀開陶板。為何還要燒毀記錄?為何要在門檻撒粉?為何留下鞋印與縴維?”
熟地呼吸一滯。
“你不是在偷書。”甘草聲音低沉,“你是在演一場戲——讓人以為有人闖入,打翻酒壇,怒毀證據。可你沒料到,書根本不在明處,而在夾層。你找不到,便只能偽造痕跡,嫁禍川芎。”
“我沒有!”熟地突然抬頭,“我只是……按方配藥!別的事,我一概不知!”
“那你為何護著那罐紅粉?”甘草逼近一步,“為何說‘那是未竟之方’?你若只是尋常弟子,怎會知曉未完成的藥方?又怎會冒著敗露的風險,在藥中加入未經驗證的燥藥?”
熟地後退半步,撞上書架,一只筆筒傾倒,毛筆滾落案下。
甘草彎腰拾起,筆桿上沾著一點暗紅粉末。
他舉至眼前,與綢袋中的樣本對照。
色澤、質地、氣味,完全一致。
“這粉末,你從何處得來?”他問。
熟地閉嘴不言。
“是逆藥閣給的?”甘草聲音未高,卻如刀鋒劃過,“每月初七渡江交接,用青銅模具造偽藥,再通過杏林閣滲透北地藥鋪。你不過是他們手中的一枚棋子,替他們改方、下藥、制造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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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熟地嘶聲打斷,“我是為了救師父!他病了那麼久,只會等死!我要用更快的法子!”
“所以你就擅自加藥?用可能劫陰的燥劑?”
“我說過!我不想害他!我只是……想讓他醒過來!能說話!能診脈!能……重新執筆寫方!”
甘草盯著他,良久不語。
白芍在門外低聲啜泣︰“夠了……先生,夠了……書已尋回,人還在,何必再逼?”
甘草緩緩收起筆桿上的粉末,連同綢袋一並納入袖中。
他轉身走向酒壇,俯身凝視那空置的夾層。
內壁殘留的粉末尚未清盡,邊緣有一道細微刻痕,像是指甲或刀尖無意劃過。他伸手撫過,指尖傳來一絲粗糙。
不是自然磨損。
是人為標記。
一個“逆”字的起筆。
他忽然明白——這夾層本就不是為了藏書而設。
是為了藏藥。
或者,藏指令。
而熟地所做的一切,看似混亂,實則每一步都在引導查案方向︰門檻粉末、抽屜縴維、藥渣紅粒……全是為了掩蓋真正的東西——那卷始終未離書房的古方。
書從未丟。
亂的是人心。
甘草直起身,目光落在熟地臉上。
熟地避開視線,手指緊緊攥住衣角,指節發青。
“你娘在哪里?”甘草忽然問。
熟地渾身一震,猛地抬頭。
甘草盯著他︰“若你真是為救當歸,為何不敢提母親?為何每次說到‘他們’,都像在怕什麼人?”
熟地嘴唇顫抖,終未出聲。
白芍扶著門框,聲音微弱︰“先生……求您……別再問了……當歸剛安穩下來,經不起再起風波……”
甘草未應,只將古方重新裹好,放回案上。
他走到窗前,推開半扇。風涌入,吹動案上絹紙一角,露出背面一行小字——
“引藥三錢,佐以甘草,忌與附子同用。”
他目光一頓。
回頭看向熟地︰“你下的藥,有沒有甘草?”
熟地瞳孔驟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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