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的火苗跳了一下,燈芯積了一粒細小的炭灰。甘草的手指仍壓在《秘藥錄》“行”字右下角的殘印上,那倒鼎之形如一枚烙進紙里的暗記,不顯于初視,卻經不得細究。
門被推開,蘆根走進來,手中信箋邊緣微卷,泥封已啟。
“剛到的。”他將信遞出,未多言。
甘草接過,熟地的筆跡干澀而急促,墨痕斷續,似寫于病中︰“師尊突患中風,不能言語,唯手顫指向書房空匣……川芎叔當晚與其爭執,次日古方便失。”
他目光停在“爭執”二字上。
當歸年高德劭,川芎為其同門晚輩,素有嫌隙,因傳方之事齟齬多年。如今古方失竊,正值逆藥閣蠢動之際,豈是巧合?
他想起輕粉在牢中所言——逆藥閣不為財,而在控脈。偽附子、偽烏頭,皆非終局,而是試毒鋪路。若有一方可引百藥共鳴,使毒藏于良劑而不顯,再借大宗藥路散播四方,其勢便如江河潰堤,無人可擋。
《養血秘要》——此方若真含“引藥”之理,便是鑰匙。
他閉目片刻,再睜時已無遲疑。
次日清晨,潤安堂門前石階掃得干淨,檐下銅鈴隨風輕響。雄黃立于階前,手中捧一紫檀小匣,漆面溫潤,鎖扣以銀絲纏繞。
甘草走近,他未開口,只將匣子遞出。
“川蜀正品雄黃三錢,另附我親手制解毒丸三粒。”聲音低緩,卻不容推拒,“你若北上,未必再遇純藥。”
甘草未接。
“若我不去,你可安心?”
雄黃一頓,眉峰微動。
“不能。”
“那便是了。”甘草接過匣子,入手沉實,“我去,不是為當歸一人,也不是為熟地一封書信。”他頓了頓,“是因那‘逆序而行’四字,還未走完。”
雄黃望著他,良久,緩緩點頭。
兩人之間曾有猜忌,有隔閡,有因阿膠偽藥案而起的怒火與委屈。如今皆化作此刻無言的托付。
甘草將匣子收入行囊,未再多語,轉身欲行。
“甘草。”雄黃忽然喚住他。
他回頭。
“若見川芎……替我問一句,當年他為何不肯收我為徒。”
甘草微微一怔。
雄黃嘴角略牽,竟有幾分自嘲︰“他說我心太硬,配不上醫者仁心。如今想來,或許他是對的。但我這雙手,終究還是煎出了真藥。”
甘草凝視他片刻,終道︰“我會帶到。”
碼頭石階浸在晨霧里,江面浮著薄煙,漕船尚未啟錨,船夫正檢查纜繩。蘆根陪行至此,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的副本,折角處有熟地補注的一行小字︰
“川芎曾怒言‘不給古方,遲早有人搶’——如今真被搶了。”
甘草默然接過,指尖劃過“搶”字。
此前他尚疑古方失竊或為內斗所致,如今看來,更像是被人利用嫌隙,順勢而入。川芎與當歸爭執在先,外人趁亂取方,順理成章。
逆藥閣慣用此術——不強攻,只誘裂。
白術之死,因阿膠與蒼耳子私利相勾;輕粉落網,因貪財而失守;蒼耳子低頭,因懼禍而求生。他們從不正面出手,只等人心生隙,便如霉菌入木,悄然蝕盡。
如今北方生變,古方被盜,當歸中風,川芎怨怒——每一步,都像是被誰算準了的棋。
他忽而想到那青銅模具上的紋路,拆解後成“逆藥閣”,而“逆”者,非反道,而是倒序行事,顛倒本源。
若《養血秘要》中真藏“引藥”之法,逆藥閣奪之,未必是要用其療病,而是要反其道而行——以養血之名,行控心之實。
麝香、偽附子、古方……所有線索終于在此刻交匯。
這不是一起竊案,而是一場布局多年的滲透。
他抬頭望向北岸,霧氣未散,遠處山影隱約。
黃連快步追來,手中握一束曬干的黃連葉,用青布條扎緊,葉面泛著淡黃光澤。
“這是我三蒸三曬的。”他將葉束遞出,“清心去火,願您一路清明。”
甘草接過,感受到布條下年輕手掌的微顫。
“你不必去。”黃連急道,“讓我隨行!我能幫您查案!”
“你留著。”甘草搖頭,“雄黃需要傳方之人。”
“可我也能——”
“當歸病倒,川芎心怨,北方已亂。”甘草打斷他,“若江南再無人守住藥根,他們便真的贏了。”
黃連嘴唇動了動,終是低下頭。
甘草拍了拍他的肩,未再多言。
蘆根站在一旁,低聲道︰“熟地信中還提,當歸書房的鎖未破,窗亦未開。像是……知情之人所為。”
甘草眼神微凝。
內賊?
還是,對方根本無需破門?
他將黃連葉束放入行囊,與紫檀匣並置。懷中,《秘藥錄》殘頁與北方來信貼身而藏。
船夫揚聲催促。
他踏上跳板,木板微沉,發出吱呀一聲。
蘆根立于岸邊,未再上前。
黃連緊攥雙拳,站在雄黃身旁,望著那漸遠的身影。
甘草立于船頭,未回頭。
江風掀起衣角,他右手按在行囊之上,指尖觸及模具邊緣。
逆序而行。
如今他終于明白,那不是警告,而是邀約。
他們等他北上。
他知道他們在等。
他也來了。
船離岸三丈,水流漸急。
甘草從懷中取出熟地來信,再次展開,目光落在“空匣”二字上。
當歸臨病之際,手指顫抖,指向的,真是那個空著的盒子嗎?
還是說——
他忽然抬眼,望向北岸渡口。
那里站著一個挑擔的老漢,身形佝僂,帽檐壓得極低。
但就在船行過半時,那人緩緩抬頭,右手在胸前比了一個手勢——三指並攏,掌心朝下,輕輕一壓。
甘草瞳孔微縮。
那是前朝藥官查驗毒藥時的暗號。
表示︰藥已驗,毒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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