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至江心,風勢稍緩。甘草仍立于船頭,右手未離行囊,指尖壓著模具邊緣。方才那老漢的手勢如刻入眼底——三指並攏,掌心朝下,輕輕一壓。前朝藥官驗毒暗號,藥已驗,毒已入。
他未動聲色,轉身步入艙中。
艙內煙氣混濁,幾名藥材商圍坐低語。一人身披灰褐斗篷,袖口磨得發白,正掰開一塊干餅就水吞咽。甘草認出那是山楂,常走南北線的老販子,慣會打听消息。
他走近,在對側坐下,只道︰“听說北邊藥市近來緊俏?”
山楂抬眼,喉結滾動了一下,將餅咽下。“緊俏?是亂。”他聲音沙啞,“當歸老先生突患中風,不能言語,川芎又在當晚闖書房爭執,次日古方便失。你說亂不亂?”
甘草不動聲色︰“門窗可破?”
“沒。”山楂搖頭,“鎖好好的,窗也沒開。可不就是里頭人動的手?”
艙內另一人插話︰“川芎早想獨掌《養血秘要》,這回怕不是趁機奪了去?”
“未必。”甘草輕聲道。
山楂瞥他一眼︰“你也知道這事?”
“只是听聞。”甘草垂目,“若真要偷,何必鬧一場?破門而入更快。如今不破不毀,反顯從容——像是本就有鑰匙的人進去取東西。”
山楂沉默片刻,忽然壓低嗓音︰“你可知道,川芎那一晚說了什麼?”
“願聞。”
“他說︰‘你不傳我,遲早有人搶!’”山楂一字一頓,“結果呢?真被搶了。”
甘草手指微蜷。
這句話,熟地信中已有提及。但由旁人口中說出,卻添了幾分實感。爭執非因私怒,而是預警成真。川芎明知方書危險,卻未能防患于未然。更甚者,外人竟能在其爭執後立即得手——時機之巧,近乎配合。
他想起輕粉牢中所言︰“每月初七交接,倒序行事。”逆藥閣行事,從不強取,專借裂隙滲入。阿膠貪利,蒼耳子畏禍,皆為縫隙。如今當歸病倒,師徒反目,門戶未損而寶物盡失——正是無痕滲透的最佳時機。
“最近北地藥鋪,可有什麼異樣?”他問。
山楂冷笑︰“異樣多了。滿街都在收古方,說是有人出高價買老藥譜。尤其是‘杏林閣’,開了才半月,門庭若市。”
甘草記下這個名字。
艙外傳來船夫吆喝,漕船即將靠岸。他起身整理行囊,紫檀匣與黃連葉束貼身安放,《秘藥錄》殘頁藏于內襟。模具收入袖袋,邊緣銳利,抵著手腕。
他知道,他們等他。
他也來了。
碼頭石階濕滑,青苔斑駁。晨霧未散,遠處人影模糊。一名男子立于渡口石柱旁,身形瘦削,衣衫皺褶深重,正是熟地。
甘草下船時,熟地快步迎上,腳步踉蹌。
“你總算到了。”他聲音干澀,眼窩深陷,“師娘昨夜哭暈兩次,川芎今早又要進書房翻查,被攔了下來……他說他沒拿,可誰信?師尊手指空匣,分明就是指向他!”
甘草止步,直視他雙眼︰“當歸能否寫字?”
熟地一怔︰“不能,手抖得厲害,只能指物。”
“書房可有外人進出?”
“沒有!只有家人能進,外人連門檻都踏不得。”
“古方原藏何處?”
“最安全的地方。”熟地喃喃,“唯有師尊知曉。”
甘草目光微凝。
最安全處——若此地僅主人知曉,則外人無法得手;若已被窺知,則說明守密之人早已暴露。而當歸臨病指空匣,究竟是確認失竊,還是試圖警示他人?
他不再多問。
“帶我去當歸府。”
熟地張了張嘴,似還想說什麼,卻被甘草眼神截斷。他最終低頭,轉身引路。
兩人穿街而行。北方氣候干燥,風卷塵土掠過牆角。街面藥鋪林立,招牌新舊不一。甘草一路細察,忽見一間名為“杏林閣”的鋪子,門楣陳舊,漆面剝落,檐角斜刻一道淺痕。
他駐足。
那痕跡極細,若不細看,只當是蟲蛀木朽。但他看得真切——三筆交錯,起筆鈍挫,收尾拖曳,紋路走向與輕粉供出的青銅模具完全一致。
是“逆”字殘跡。
他不動聲色,繼續前行。
此前逆藥閣隱于幕後,借他人之手行偽藥之事。如今竟公然設點收方,且以同源標記示人,毫不避諱。這不是疏忽,而是宣告——其網已成,自信無人識其形。
更可怕的是,百姓對此習以為常。往來行人見“收古方”三字,不過駐足議論幾句,便各自散去。無人警覺,無人追問。仿佛古方流轉,本就該如此。
這才是真正的滲透——不靠暴力,不靠謊言,而是讓罪行成為日常。
他加快腳步。
熟地跟在身後,氣息急促︰“你看出什麼了?”
“沒什麼。”甘草道,“只是走得慢了,怕誤事。”
前方巷口轉出,一座青磚院落靜立。門匾半傾,上書“當歸府”三字,墨色褪淡。門前兩名僕役守望,神情疲憊。
甘草踏上第一級台階。
袍角掃過石面,帶起一絲塵灰。
他抬手欲叩門環。
就在此時,院內傳來一聲瓷器碎裂的脆響。
緊接著,一個女子的聲音從偏廂傳出,尖利而顫抖︰
“那盒子本來就是空的——你們還逼他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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