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的竹篷被江風掀得簌簌響,雨絲像被剪刀裁碎的銀線,斜斜地扎在水面,濺起一層細碎的霧。甘草坐在艙口的長凳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間的甘草根手鏈,“和”字的紋路被水汽浸得發潤,倒比往日多了幾分溫軟。行囊就靠在腳邊,里面的驗毒銀針隔著粗布隱隱硌著腿,像顆懸著的心,落不到實處。
自離了京城,雨就沒斷過。起初還是零星的幾點,到了江南地界,竟成了連綿的梅雨,把天和水攪成一片模糊的青灰。江面上往來的漁舟都掛著油布,櫓聲在雨里拖得悠長,偶爾有賣花人的小船劃過,茉莉和梔子的香混著潮氣飄進來,沖淡了艙里淡淡的甘草粉氣息——那是他臨行前特意碾的,據說能安神,此刻卻壓不住心底的沉滯。
“先生,江南的雨就是這樣,能連下半月不歇。”船家是個黝黑的漢子,正彎腰收著船帆,雨水順著他的斗笠繩往下淌,“前頭就是甦州碼頭了,再拐個彎就能看見岸。”
甘草抬眼望去,果然見遠處的碼頭輪廓在雨霧里漸顯,青石板鋪就的岸堤上擠滿了人,油紙傘像一朵朵濕漉漉的花。他站起身,理了理被風吹皺的青布衫,行囊上的銅鎖輕輕踫撞,發出細碎的響。那只裝著銅片和黑袍布料的木盒就藏在行囊最里層,這一路總像揣著塊冰,夜里醒來,指尖總能摸到“引”字銅片的冷硬。
船剛靠岸,就有人踩著水跑了過來。那人穿件靛藍短褂,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沾著泥點,看見甘草便揚手喊︰“甘草兄!這邊!”
是蘆根。
多年未見,他比往日清瘦了些,眼角多了幾道細紋,唯獨那雙眼楮還亮得很,像浸在溪水里的石子。甘草笑著迎上去,兩人的手掌一握,都覺出對方掌心的濕涼。
“可把你盼來了。”蘆根接過他的行囊,語氣里帶著難掩的急切,腳步不停往碼頭外走,“這雨下得不是時候,潤安堂那邊亂成一鍋粥了。”
“潤安堂?”甘草挑眉,腳步跟著他加快,“信里只說出了毒殺案,沒細說醫館的情形。”
“嗨,現在哪還有什麼醫館模樣。”蘆根嘆了口氣,伸手替他擋了擋斜飄的雨,“潤安堂快被拆了——不對,是快被百姓踏平了。白術是甦州城里有名的善人,開著三家糧鋪,平日里周濟窮人,這回突然沒了,街坊們都紅著眼要討說法,若不是官府派了衙役守著,那鋪子早被掀了頂。”
甘草的心猛地一沉。他原以為只是尋常的藥殺案,卻沒想到牽扯這麼廣。雨勢忽然大了些,打在油紙傘上 啪響,兩人踩著水穿過人群,耳邊全是嘈雜的議論聲,大多是罵雄黃心黑、嘆白術命苦的,間或夾雜著幾句“偽藥害人”的憤懣。
走了約莫半柱香的工夫,前方忽然傳來一陣更甚的喧嘩,混著女子的哭聲和男人的呵斥聲。蘆根指了指前頭那片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的宅院,壓低了聲音︰“到了,那就是潤安堂。”
甘草抬眼望去,心下又是一凜。
潤安堂的門臉本該是氣派的,青磚牆砌得齊整,門楣上的牌匾該是烏木鎏金的——他早年听蘆根提過,這是甦州城里數一數二的大醫館。可此刻,那牌匾被潑了污泥,“潤安堂”三個字只剩邊角的鎏金還閃著光,像蒙塵的碎玉。朱漆大門半開著,幾個穿青灰公服的衙役守在門口,手里握著水火棍,臉色緊繃地攔著往前涌的百姓。
“讓讓!讓讓!太醫院舉薦的甘草先生來了!”蘆根拔高了聲音,使勁往前擠。人群聞聲先是一靜,隨即紛紛轉頭看來,目光里有好奇,有急切,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審視。甘草從容地走在中間,指尖捻了捻手鏈,目光快速掃過圍觀的人群——大多是尋常百姓,衣著樸素,臉上帶著真切的憤慨,但人群末尾的角落里,有個穿灰布長衫的人背對著他,听見“甘草”二字時,肩膀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隨即就混進人群里,不見了蹤影。
“甘草先生!”守在門口的衙役頭領眼楮一亮,連忙上前見禮,“小人荊芥,奉知府大人之命在此值守。您可算來了,里面都快頂不住了。”
這衙役身材高大,皮膚黝黑,說話直來直去,倒真像他的名字“荊芥”,帶著股解表散風的利落勁兒。甘草點頭回禮,剛要邁步進門,就听見堂內傳來“ 當”一聲巨響,像是藥櫃被踹翻了,緊接著是個男人怒沖沖的吼聲︰“我沒下毒!是他自己吃了別的藥!官府查不明白,就別往我身上潑髒水!”
“進去說。”甘草對荊芥道,抬腳跨過門檻。
堂內的景象比門外更亂。前廳的八仙桌被掀翻了一張,地上散落著藥渣、碎瓷片和幾張揉皺的藥方。幾個伙計縮在牆角,臉色發白,還有個穿素衣的婦人跪在地上,正捂著臉哭,哭聲斷斷續續,卻不見多少淚。最惹眼的是站在藥櫃旁的男人,穿件漿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面色蠟黃得像抹了一層土,顴骨卻透著不正常的紅,眼神陰鷙得很,正惡狠狠地盯著地上的藥渣,手指關節捏得發白——不用問,這定是坐館醫師雄黃。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
“這位就是雄黃先生?”甘草開口,聲音平和,卻讓堂內的喧鬧瞬間靜了下來。
雄黃猛地轉頭看來,目光像刀子似的刮過甘草的臉,半晌才冷笑一聲︰“太醫院來的?怎麼,京城的大醫師,是來定我的罪的?”
“在下甘草,奉命來勘驗案情,不是來定罪的。”甘草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地上的藥渣上,“先看看現場吧。”
蘆根連忙上前,壓低聲音給甘草介紹︰“跪在地上的是白術的遺孀,阿膠。她今早穿的孝衣還是新做的,哭了一上午,眼淚卻沒掉幾滴。”
甘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阿膠剛好抬起頭,露出一張蒼白的臉。她約莫三十出頭,眉眼清秀,只是眼眶雖紅,睫毛上卻干干淨淨,沒有淚痕。見甘草看來,她連忙又捂住臉,哭聲大了些︰“先生可要為我夫君做主啊!他就是吃了雄黃的藥才沒的……好好的人,喝了湯半個時辰就抽搐著沒氣了……”
“哭什麼哭!”雄黃猛地轉頭喝止她,“我開的‘白術健脾湯’是祖上傳下來的方子,多少人喝了都沒事,偏偏他死了!定是你給她吃了什麼相克的東西,反來賴我!”
“你胡說!”阿膠猛地站起身,胸口劇烈起伏,“夫君一直在家養病,除了你的藥,什麼都沒吃!官府驗了藥渣,說雄黃用量超標了!是你想害他!”
兩人正要爭執起來,角落里忽然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帶著點桀驁的冷意︰“師父,上周三配藥時,你還罵我雄黃放少了,說‘藥量不夠治不好病’,說不定是你自己順手多加了量。”
眾人循聲看去,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穿件粗布短衣,眉峰緊緊蹙著,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手里還攥著個藥杵,眼神里滿是不服氣。
“黃連!你胡說八道什麼!”雄黃氣得臉色更黃了,抬手就要打他。
“住手。”甘草輕喝一聲,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雄黃的手僵在半空,恨恨地瞪了黃連一眼,終究還是放下了。
甘草走到黃連面前,溫和地問︰“你是這兒的學徒?上周三配的是什麼藥?”
黃連梗著脖子,卻還是老實回答︰“是給城西張老爺配的祛寒湯,里面要加一錢雄黃。我按方子放了,師父過來一看,說太少,非要我再加五分,還罵我‘毛手毛腳,成不了氣候’。”他頓了頓,又補充道,“白術先生的藥是前天配的,我那天請假回家了,沒在場。”
甘草點點頭,目光又落回阿膠身上︰“白術先生脾虛多久了?為何突然找雄黃先生就診?”
阿膠的哭聲漸歇,抹了抹臉,語氣帶著幾分淒楚︰“夫君脾虛快半年了,一直是找城東的茯苓先生看的,喝了藥也見好。前幾天茯苓先生去外地出診了,夫君突然犯了病,吃不下飯,渾身乏力,就想著潤安堂近,又是老字號,便找了雄黃先生。哪成想……哪成想這一去就沒回來……”
她說著,又要哭起來,卻還是沒掉淚。甘草不動聲色地記下這些細節,轉頭對荊芥道︰“藥渣在哪?帶我去看看。”
“在里間!我這就去拿!”荊芥連忙應著,快步走進里屋。
趁著這工夫,蘆根湊到甘草身邊,附耳低語,聲音壓得極低︰“甘草兄,有件事我沒在信里寫——昨天我幫衙役收拾現場時,在醫館後門的牆角,看見了個刻痕。”
“什麼刻痕?”甘草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個‘逆’字。”蘆根的聲音帶著點顫抖,“和你信里說的京城麝香案里,逆藥閣的標識一模一樣。”
逆藥閣!
甘草的指尖猛地攥緊了手鏈,指節泛白。果然,這案子和逆藥閣脫不了干系。京城的蒼術剛死,江南就出了這樣的事,偽藥材、刻痕……這伙人是想在江南興風作浪?
正想著,荊芥已經捧著個陶盆出來了,里面裝的正是藥渣,濕漉漉的,還帶著股苦澀的藥味。“先生,這就是從白術先生家拿來的藥渣,官府已經驗過了,說雄黃的量足有二錢,比常規用量多了一倍。”
甘草走上前,示意荊芥把陶盆放在地上。他蹲下身,從行囊里取出一根銀針,挑揀起藥渣里的雄黃顆粒。那顆粒比尋常雄黃要小些,顏色發暗,不是正品該有的橘紅色,倒像是蒙了層灰。他用指尖捻了捻,顆粒瞬間碎成了粉,還帶著一股淡淡的鉛腥味——正品雄黃是辛香的,絕沒有這種刺鼻的味道。
“雄黃先生說,這是你藥房里的正品?”甘草抬頭看向雄黃,目光銳利如刀。
雄黃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又硬氣起來︰“當然!我潤安堂的藥材都是從正規藥商那里進的,絕沒有偽品!定是有人趁亂換了藥渣,想栽贓陷害我!”
“是不是栽贓,驗驗便知。”甘草從行囊里摸出火折子,吹亮了,湊到捻碎的雄黃粉上。
“呼”的一聲,粉粒燃了起來,卻沒冒出正品雄黃該有的黃煙,反而是一股黑煙,直沖上天,氣味刺鼻得很,嗆得旁邊的阿膠忍不住咳嗽起來。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看見了嗎?”甘草站起身,舉著火折子,“正品雄黃燃之易熔,成紅黃色液體,並生黃煙;偽品多含砒霜或鉛,燃之冒黑煙,氣味刺鼻。這藥渣里的,根本不是正品雄黃。”
堂內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雄黃身上。雄黃的臉色由黃轉白,又由白轉青,他猛地踹翻了旁邊的藥櫃,藥斗里的藥材嘩啦啦撒了一地︰“不可能!我的藥房里都是正品!一定是有人換了藥!是你!”他突然指向阿膠,“定是你恨白術,想害他,又嫁禍給我!”
“我沒有!”阿膠尖叫起來,臉色慘白,“我和夫君感情極好,怎麼會害他!你血口噴人!”
“好了。”甘草沉聲道,目光掃過在場的三人,“雄黃先生,你的藥房在哪?我要查驗藥材。阿膠夫人,還請你詳細說說白術先生服藥前的飲食起居,一絲都不能漏。黃連,你再想想,最近有沒有陌生人來過藥房,或者誰動過雄黃藥材。”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雄黃雖仍憤憤不平,卻還是咬著牙指了指後院︰“藥房在後面,自己去看!”阿膠也收了哭聲,抹了抹臉,低聲道︰“我……我慢慢說……”黃連則皺著眉,陷入了沉思。
窗外的雨還在下,敲打著窗欞,發出單調的聲響。甘草看著地上的藥渣,又想起碼頭角落里那個消失的灰衫人,還有後門牆角的“逆”字刻痕——這潤安堂的案子,遠比他想象的要復雜。偽雄黃是從哪來的?是誰換了藥渣?阿膠的眼淚為何流不出來?黃連的話是真是假?還有那躲在暗處的逆藥閣,到底在謀劃什麼?
他深吸一口氣,腕間的甘草根手鏈輕輕晃動。京城的線索斷了,江南的迷霧又起,但他知道,只要循著藥香和真相走,總有撥開迷霧的一天。這江南的雨,或許下得纏綿,但終究會停;逆藥閣藏得再深,也總有露出馬腳的時候。
“荊芥,帶我去藥房。”甘草拿起行囊,大步向後院走去。
第二回合的棋局,才算真正開始。
喜歡甘草斷案集請大家收藏︰()甘草斷案集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