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堂的晨香又恢復了往日的清潤。檐下的干甘草束被風拂得輕晃，晨露順著睫稈滴在青石板上，洇出細小的濕痕，混著櫃台後新碾的甘草末氣息，漫過敞開的木門，纏上路過街坊的衣角。
甘草站在櫃台後，指尖正捻著三錢甘草片，動作輕緩得像怕驚擾了藥香。竹制藥斗里的白術、茯苓、山藥已經備好，是給街尾的陳婆婆配的健脾湯——老人家脾胃弱，前幾日吃了油膩犯了脹，喝了兩劑加了甘草調和的湯藥，今早特意來續方。
“您老慢點喝，這湯里加了甘草，能中和白術的燥性，喝著不燒心。”甘草將藥包折成四方，紙角細心地壓出折痕，語氣平和得像晨霧，“記得飯前溫服，別踫生冷的瓜果。”
陳婆婆接過藥包，笑得眼角堆起皺紋︰“還是甘草先生細心，太醫院的藥喝著總刮胃，就您這藥溫吞得舒服。”
“藥是調病的，得先合著脾胃的性子。”甘草淡淡一笑，轉身時瞥見麥芽正踮著腳夠頂層的藥罐，身子晃得厲害，連忙出聲，“小心點，摔了又要砸破藥斗。”
麥芽“哎”了一聲，連忙穩住身形，抱著藥罐跳下板凳，吐了吐舌頭︰“先生，我這不是想把新到的當歸歸置好嘛！陳皮館主今早派人來說，城東藥田的甘草下周就能收了，問咱們要不要留些陳根。”
“留二十斤，挑粗些的，曬透了存起來。”甘草一邊擦拭藥秤，一邊應著，腕間的甘草根手鏈輕輕晃動，“和”字的紋路蹭過秤桿，帶著點熟悉的暖意。自麝香案結了這幾日，中和堂又變回了往日的模樣︰老主顧來配藥，街坊來問方，麥芽偶爾打翻藥罐，一切都平和得像沒經歷過刀光劍影。
可只有甘草自己知道，那只裝著銅片和黑袍布料的木盒就壓在櫃台抽屜最深處，夜里總會透著點冷意——逆藥閣的影子沒散，蒼術臨終前“缺了甘草不行”的話，還像根細針扎在心里。
正想著，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踏碎了晨霧里的平和。不是街坊的布鞋聲，是官靴踩在青石板上的硬實響動，伴著腰間佩刀的踫撞聲，越來越近。
麥芽手里的藥罐“當”地撞在藥斗上，緊張地攥著衣角︰“先生，是……是官差！難道逆藥閣又出事了？”
甘草抬眼望去，三個穿青灰公服的衙役已經站在門口，為首的那人神色凝重，手里舉著一封蓋著朱紅印鑒的信函，正是京城府衙的人。他放下藥秤，緩步走出去︰“幾位官爺，可是有案子？”
為首的衙役認得他，神色稍緩，遞過信函︰“甘草先生，江南急案！太醫院人參院判特意舉薦您，說只有您能查清。這是江南知府署衙的公函，請您過目。”
甘草接過信函，指尖觸到厚實的宣紙上，印鑒的朱砂還帶著點沉滯的紅。他拆開信封，展開信紙，上面的字跡倉促卻工整，墨跡里似乎都裹著焦急︰
“江南潤安堂坐館醫師雄黃，為患者白術診治‘脾虛乏力’，開具‘白術健脾湯’。患者服藥半個時辰後突發抽搐、口吐黑血，不治身亡。官府查驗藥渣，初判雄黃用藥超標，但雄黃堅稱配方無誤。更可疑者，藥渣中發現偽藥材顆粒，醫館後門牆角有模糊‘逆’字刻痕，與京城麝香案逆藥閣標識同源。盼先生速至，主持勘驗。江南舊識蘆根已協助官府維持秩序，靜候佳音。”
“逆”字刻痕！
甘草的指尖猛地攥緊信紙，紙角被捏得發皺。京城的蒼術粉還沒散盡，江南又現逆藥閣的蹤跡，偽藥材、刻痕……顯然是同一伙人的手筆。他抬頭看向衙役︰“人參院判何時舉薦的？”
“昨日府衙接到江南急報，人參院判正巧在府衙議事，說您精通藥理且熟知逆藥閣線索，是查案的不二人選。”衙役答道，“知府署衙那邊催得緊，說死者家屬情緒激動，再拖恐生亂子。”
甘草轉身回堂內，打開櫃台抽屜，取出那只木盒。掀開盒蓋，兩枚“引”字銅片在晨光里泛著冷光，與信上的“逆”字刻痕遙遙呼應——看來逆藥閣不止在京城活動，江南才是他們的老巢？蒼術說的“引藥”，難道和江南的偽藥有關？
“先生，您要去江南？”麥芽湊過來，眼楮瞪得溜圓，“江南那麼遠，逆藥閣的人說不定也在那，太危險了！”
“必須去。”甘草將驗毒銀針和一小罐甘草粉放進行囊，又把銅片和布料塞進木盒，一並拎起，“逆藥閣的線索不能斷，偽藥害了人，更要查清。”他看向麥芽，語氣里帶著叮囑，“你留下看顧藥鋪，陳婆婆的藥記得提醒她復診，陳皮館主那邊的甘草到了，仔細挑揀，別混了碎渣。”
麥芽急得抓住他的袖子︰“先生一個人去？我跟您一起！我能幫您拎藥箱、探消息，就算遇到黑袍人，我還能喊人！”
甘草拍了拍他的肩，目光里帶著溫和的堅定︰“藥鋪離不得人，且查案需靜心，多個人反而累贅。你守好中和堂，就是幫我最大的忙。”他走到門口，伸手鎖門，銅鎖“ 嗒”一聲扣上，木盒里的銅片輕輕踫撞，發出細碎的響聲。
麥芽看著他的背影，眼眶有點紅，忍不住喊︰“先生小心！要是遇到危險，就找江南的官差，別硬拼！”
甘草回頭揮揮手，陽光落在他的青布衫上，腕間的甘草根手鏈閃著微光︰“放心，偽藥藏不住真相，逆閣躲不過公道——這趟江南，定要查個明白。”
衙役已經牽來了馬，韁繩在晨光里晃出殘影。甘草翻身上馬，行囊里的甘草粉透著淡淡的甘香，混著馬蹄揚起的塵土氣息，漸漸遠去。
麥芽站在中和堂門口，望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街拐角，手里還攥著沒歸置好的當歸藥罐。檐下的甘草束還在風里輕晃，晨露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出的濕痕慢慢干了，可那股清潤的藥香里，卻仿佛多了點遙遠江南的氣息，和逆藥閣藏在暗處的影子，纏在了一起。
他低頭摸了摸懷里的賬本，忽然想起先生說的“調和”——或許這趟江南之行，就是先生用自己的方式，去“調和”那些被逆藥閣攪亂的公道。而中和堂的藥香，會一直等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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