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里的風還在呼嘯,甘草拽著麥芽、拖著蒼術,幾乎是踉蹌著沖出老林的邊界。官道上的月光亮得刺眼,將三人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身後黑袍人的喝罵聲漸漸被風聲吞沒,只剩下急促的喘息聲在耳畔回蕩。
“先……先生,他沒追上來……”麥芽扶著一棵白楊樹,彎著腰大口喘氣,手里的艾草早就熄了,只剩下一截焦黑的梗。蒼術癱在地上,臉色紫得發黑,嘴唇哆嗦著,嘴角不斷溢出黑血,腿上的傷口被汗水浸得發白,沾著的蒼術粉混著血跡,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黃褐色。
甘草沒敢耽擱,立刻蹲下身,撕開蒼術的褲腿。傷口周圍的皮膚已經腫得發亮,隱隱透著青黑色,附子的腥氣順著傷口往上冒,刺鼻得很。他迅速從藥箱里掏出個小瓷瓶,倒出一點白色粉末——正是炮制過的甘草粉,又摸出一根銀針,在火折子上燎了燎,刺破傷口邊緣的皮膚,將甘草粉細細敷在上面。
“甘草能調和諸毒,暫時能壓下附子的烈性。”甘草的動作又快又穩,指尖沾著黑血也毫不在意,“但他中的是逆藥閣的獨門毒粉,摻了硫磺和蒼術,尋常解藥沒用,得盡快找齊解附子毒的藥材。”
麥芽終于緩過勁來,湊過來看著蒼術的傷口︰“那我們現在去哪找藥材?回城里?萬一黑袍人在城門等著呢?”
這話戳中了要害。黑袍人沒追上他們,十有八九會去城南門守著,畢竟這是回城的唯一捷徑。甘草皺著眉看向遠處的老林,夜色里那片林子像個蟄伏的巨獸,破廟的輪廓隱約可見。他忽然想起神曲說過,老林附近有間廢棄的看藥茅屋,是以前藥農看守藥田時住的,或許能暫時落腳。
“往東邊走,有間看藥茅屋。”甘草扶起蒼術,將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先去那躲躲,等天亮再做打算。”
蒼術虛弱得幾乎沒有力氣,全靠甘草拖著走。麥芽拎著藥箱跟在後面,火折子的光忽明忽暗,照見地上散落的蒼術粉——那是蒼術從破廟逃出來時一路掉落的,此刻倒成了標記蹤跡的線索。約莫走了半炷香的功夫,前方果然出現了一間低矮的茅屋,屋頂蓋著茅草,門是用幾塊木板釘的,早已朽壞不堪。
推開門,一股陳腐的藥味撲面而來,牆角堆著些干枯的藥草,顯然是許久沒人住了。甘草將蒼術放在唯一的木板床上,又從藥箱里拿出甘草片,用開水泡了碗濃茶湯,撬開蒼術的嘴灌了進去。溫熱的甘草茶滑過喉嚨,蒼術的喘息漸漸平穩了些,臉色也褪去了幾分紫黑。
“先生,他會不會死啊?”麥芽蹲在床邊,看著蒼術蒼白的臉,小聲問。
“暫時死不了。”甘草將剩下的甘草茶放在桌上,目光落在蒼術懷里的布包袱上——那包袱鼓鼓囊囊的,隱約能摸到硬物的輪廓,不用問也知道,里面是那枚百年麝香。“他要是死了,逆藥閣的線索就斷了。”
麥芽盯著包袱,咽了口唾沫︰“那我們現在怎麼辦?總不能一直躲在這吧?陳皮館主說不定知道逆藥閣的事,要不我們去找他?”
甘草指尖摩挲著腕間的手鏈,“和”字的紋路硌著掌心,倒讓他心緒定了些。陳皮在藥行混了三十年,見多識廣,逆藥閣的名聲在江湖藥商中流傳甚廣,他不可能不知道。只是逆藥閣手段狠辣,陳皮未必敢說實話,得拿出足夠的物證才行。
“等天亮就去藥商會館。”甘草站起身,走到門口查看動靜,外面靜悄悄的,只有風吹過茅草的“沙沙”聲,“把蒼術看好,別讓他跑了,也別讓他再踫那包袱——里面的麝香沾著毒粉,踫了會出事。”
麥芽立刻挺直腰板,像個小門神似的守在床邊︰“先生放心!我眼楮都不眨一下!”
這一夜過得格外漫長。甘草靠在門框上,幾乎沒合眼,腦海里反復梳理著線索︰蒼術的江南口音、逆藥閣的“引”字銅片、黑袍人的刀疤與令牌、摻了硫磺的毒粉、十二味引藥的傳聞……所有碎片像散落的藥材,等著被“調和”成完整的真相。天快亮時,蒼術終于醒了過來,眼神渙散,卻死死抓著懷里的包袱,嘴里喃喃著“引藥……甘草……”
天大亮時,三人終于敢動身回城。蒼術依舊虛弱,由麥芽扶著,一路低著頭,帽檐壓得很低,生怕被人認出來。城南門的守衛果然比往常嚴格,卻沒見黑袍人的影子——想來他也怕暴露行蹤,不敢在城門附近久留。
到了藥商會館門口,太陽已經升得很高,檐下的陳皮正指揮伙計曬陳皮,見甘草帶著個虛弱的男人和麥芽過來,愣了愣,連忙迎上去︰“先生這是……”
“陳館主,借一步說話。”甘草的聲音壓得很低,眼神示意他看蒼術,“事關逆藥閣,需得私下談。”
“逆藥閣”三個字一出,陳皮的臉色瞬間變了,手里的賬本“啪”地掉在地上。他慌忙撿起賬本,揮手讓伙計們都散了,親自領著三人進了正屋,反手鎖上門,連窗戶都關得嚴嚴實實。“先生……您怎麼惹上這伙煞星了?”他的聲音都在發抖,端茶的手晃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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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草沒繞彎子,直接從藥箱里拿出那枚“引”字銅片和繡著完整標識的黑袍布料,放在桌上︰“陳館主,您見多識廣,這兩樣東西,您認得吧?”
陳皮的目光落在銅片和布料上,臉色由白轉青,又由青轉黑。他顫抖著拿起銅片,指尖劃過邊緣的暗紋,又摸了摸布料上的拆分“藥”字,長長嘆了口氣︰“認……認得。這是逆藥閣的東西,那銅片是‘引藥使’的信物,布料上的是他們的閣徽——先生,您這是在哪見著的?”
“九市的沉香藥鋪丟了百年麝香,是逆藥閣的人干的。”甘草指了指床上的蒼術,“他叫蒼術,是逆藥閣的外圍成員,動手偷了麝香,卻被同伙追殺。”
蒼術听到“追殺”二字,身體猛地一顫,攥著包袱的手更緊了。陳皮看向蒼術,眼神里滿是驚懼︰“原來是他……半個月前登記時,我就覺得他不對勁,沒想到真是逆藥閣的人!”
“逆藥閣到底是什麼來頭?”麥芽忍不住問,“他們搶麝香做什麼?還殺人下毒!”
陳皮往門口瞥了一眼,確認沒人偷听,才壓低聲音道︰“這逆藥閣是江湖上的秘組織,少說也有十幾年了,專搶珍稀藥材,說是要湊齊‘十二味引藥’。傳聞集齊了能造‘神藥’,具體是什麼神藥沒人知道,但他們手段狠辣,誰擋路就殺誰,藥行里的人提起他們都怕得要命。”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後怕的神色︰“十年前,江南有個藥商手里有批上好的三七粉,逆藥閣的人讓他交出來,他不肯,結果一夜之間,全家七口都沒了,房子都被燒了個干淨。從那以後,誰手里有珍稀藥材,要麼主動交出去,要麼就躲得遠遠的,沒人敢跟他們抗衡。”
十年前三七粉舊案!甘草的心頭猛地一跳,師父臨終前也提過這件事,說那藥商是被“逆藥”毒死的,死狀極慘。看來逆藥閣找引藥的事,絕非空穴來風。
“蒼術說‘還差一味,引藥就齊了’,這十二味引藥都有哪些?”甘草追問,目光緊緊盯著陳皮。
陳皮搖著頭,嘆了口氣︰“沒人知道全的,只听說都是些百年以上的珍稀藥材,比如麝香、牛黃、犀角……每一味都要‘活取’或者‘陳化’,尋常藥商根本拿不到。逆藥閣的人分等級,最低的是‘采藥使’,負責打探消息;往上是‘引藥使’,就是蒼術這種,負責動手搶;最高的是‘掌藥使’,據說每個掌藥使都有刻著‘逆’字的令牌,比如追殺蒼術的黑袍人,說不定就是掌藥使。”
“蒼術為什麼會被追殺?”麥芽插言,“他不是幫逆藥閣偷了麝香嗎?”
“八成是想私藏。”陳皮瞥了眼蒼術懷里的包袱,“逆藥閣規矩大,搶來的藥材必須立刻上交,誰敢私藏,格殺勿論。蒼術肯定是想把麝香藏起來,等風頭過了再賣錢,結果被同伙發現了。”
蒼術听到這話,突然掙扎著坐起來,虛弱地喊道︰“不是……我不是要賣錢……是……是他們要殺我滅口!”他的聲音嘶啞,“他們說我知道得太多,拿到麝香就沒用了,黑袍人早就想殺我了!”
甘草的眼神沉了沉︰“你知道什麼?逆藥閣要引藥做什麼?”
蒼術張了張嘴,卻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吐出一口黑血,顯然是毒性又發作了。甘草連忙給他灌了碗甘草茶,他才緩過勁來,卻只是搖頭︰“我不知道……我只是外圍的,只知道要找引藥,具體做什麼,只有掌藥使才清楚……他們說……說最後一味引藥最難找,找到了就能……就能成大事……”
“最後一味引藥是什麼?”甘草追問。
蒼術的眼神渙散,嘴里喃喃著“甘草……要甘草……”,說著又昏了過去。
甘草皺著眉,心里的疑團更重了。蒼術反復說“甘草”,是指藥材甘草,還是……別的什麼?他想起自己腕間的甘草根手鏈,想起師父說的“甘草能和百藥,也能克逆藥”,難道逆藥閣要的最後一味引藥,是某種特殊的甘草?
陳皮看著昏過去的蒼術,嘆了口氣︰“先生,您還是趕緊把他交出去吧,逆藥閣的人不好惹,要是被他們盯上,中和堂都要遭殃!”
“交出去?”甘草搖著頭,拿起桌上的銅片,“交出去就是死路一條,還會打草驚蛇。逆藥閣敢動太醫院的貢品,朝廷遲早會查,我們現在找到的線索,說不定能端了他們的老巢。”
他站起身,目光掃過窗外的藥田,突然想起什麼︰“陳館主,京城周邊有哪些藥田?種的都是什麼藥材?”
“城南有片白術藥田,城西是黃 田,城東種的是甘草……”陳皮愣了愣,“先生問這個做什麼?”
“蒼術身上沾著百年麝香的氣味,那氣味濃烈,三天散不去。”甘草的眼神亮了些,“他要躲逆藥閣,肯定會找能掩蓋氣味的地方——只有大片的藥材田,才能用藥材的氣味蓋住麝香的溫香。他是江南來的,對北地藥材不熟,最可能去的是城南的白術藥田,那里離老林近,又偏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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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芽眼楮一亮︰“先生說得對!白術的氣味雖然淡,但一片藥田的氣味加起來,肯定能蓋住麝香味!我們現在就去白術藥田找他!”
陳皮卻臉色發白︰“先生,萬萬不可!那白術藥田附近常有逆藥閣的人出沒,听說他們在那藏過藥材!您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越是危險的地方,越安全。”甘草拎起藥箱,又將銅片和布料收好,“蒼術是關鍵,不能讓他落在逆藥閣手里。陳館主,麻煩您照看一下蒼術,給他喂點甘草茶,等我們回來。”他特意指了指蒼術懷里的油布包,“這包袱里是麝香,沾著毒粉,千萬別讓旁人踫。”
陳皮還想說什麼,見甘草眼神堅定,知道勸不動,只好硬著頭皮點頭︰“先生小心!我……我一定看好他!”
甘草謝過陳皮,帶著麥芽轉身出了藥商會館。陽光正好,街上的藥商往來不絕,沒人知道這兩人剛從一場與逆藥閣的周旋中脫身,更不知道會館正屋的床上,昏迷的蒼術眼皮輕輕動了動。
陳皮守在床邊,看著蒼術蒼白的臉,心里直發毛。逆藥閣的凶名像塊石頭壓在他心頭,他時不時往門口瞟,生怕黑袍人突然闖進來。約莫過了一刻鐘,他听見外面傳來伙計的吆喝聲,想起曬在院里的陳皮還沒翻曬,猶豫了片刻——“就去片刻,蒼術昏著,跑不了”,他這樣安慰自己,輕手輕腳帶上門,匆匆往外走。
他剛離開,床上的蒼術突然睜開了眼楮。
毒性雖未消解,他卻被“逆藥閣滅口”的恐懼逼出了力氣。方才在昏迷中,他隱約听見甘草和陳皮的對話,知道自己會被當作“線索”,更知道黑袍人絕不會放過他。懷里的麝香硌著胸口,那是他唯一的“籌碼”——只要帶著麝香逃到江南,找個地方隱姓埋名,或許還能活下來。
他掙扎著爬下床,腿上的傷口傳來鑽心的疼,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抓起桌上的甘草茶灌了幾口,溫熱的茶湯暫緩了毒性,卻止不住渾身的顫抖。他不敢從正門走,繞到後窗,費力地推開朽壞的木窗,翻了出去。
會館後巷空無一人,只有堆著的陳皮廢料。他扶著牆,一瘸一拐地往城南走——他記得甘草說“白術藥田能掩蓋氣味”,那是他此刻唯一的去處。懷里的麝香溫香越來越濃,混著身上的毒粉味,在空氣里留下一道模糊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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