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听雨樓台
涼州城,雄踞河西,扼守絲路要沖。高聳的土黃色城牆在烈日下泛著滄桑的光澤,城門口車馬轔轔,商旅如織,各族面孔混雜,喧鬧中透著一股邊城特有的粗糲與活力。然而,在這看似繁華的表象之下,敏銳之人卻能察覺到一絲不同尋常的緊繃。城頭巡邏的兵卒數量明顯增多,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往來人群;市井之間,偶爾能看到一些穿著普通百姓服飾、卻步履沉穩、目光如鷹隼般四下打量的人,那是官家的暗探。
林雪跟在韓奎的商隊後,低著頭,用一塊舊頭巾半遮著臉,隨著人流緩緩通過城門森嚴的盤查。她身上換了一套趙小七不知從何處弄來的、當地婦人常穿的粗布衣裙,顏色灰暗,毫不起眼。肋下的傷口依舊隱隱作痛,但經過兩日的調息和趙小七找來的草藥內服外敷,總算不再流血,內力也恢復了一兩成,至少行動無礙。
韓奎在入城前便與她約定,入城後便分頭行動,以免引人注目。他將一個裝著少許銀錢和干糧的小包裹塞給林雪,低聲道︰“林姑娘,保重。听雨樓在城西柳絮巷,看似是家尋常茶樓,背後東家卻有些來歷,魚龍混雜,千萬小心。若有急事,可去南市‘趙氏皮貨行’尋小七。”
“大恩不言謝,韓鏢頭,後會有期。”林雪接過包裹,鄭重一禮。
商隊融入涼州城喧囂的人流,很快消失不見。林雪站在原地,感受著周遭陌生的氣息,深吸了一口氣。涼州城的緊張氣氛,讓她更加確信顧清風信中所言非虛,蓮尊乃至朝廷的觸角,確實已經深深探入了這里。
她沒有立刻前往听雨樓,而是如同一個真正的落魄流民,在城中漫無目的地轉了幾圈,確認無人跟蹤後,才拐進一條僻靜的小巷,找了處背陰的牆角坐下,默默觀察著街道上的動靜。
日落時分,涼州城華燈初上,與白日的粗獷不同,夜晚的邊城多了幾分朦朧與曖昧。林雪起身,朝著城西柳絮巷的方向走去。
柳絮巷並不難找,巷子不深,兩側多是些經營文房四寶、古玩字畫的鋪面,顯得有幾分清雅。听雨樓就坐落在巷子中段,是一座三層高的木制小樓,飛檐翹角,掛著一串串燈籠,在晚風中輕輕搖曳,映照著匾額上“听雨”兩個清秀的字。樓內傳出隱隱的絲竹聲和說書人的話語聲,看起來與尋常茶樓無異。
但林雪注意到,樓門口迎客的小二,眼神格外靈動,掃視來往客人的目光帶著審視。樓旁停著的幾輛馬車,看似普通,拉車的馬卻都是筋骨強健的良駒。
她壓低頭巾,邁步走了進去。
一樓大堂頗為熱鬧,坐滿了三教九流的客人,听書的,喝茶的,低聲交談的,煙氣繚繞。說書人正在唾沫橫飛地講著前朝秘聞,引得眾人陣陣喝彩。林雪目光快速掃過,沒有發現顧清風的身影。
她不動聲色地沿著樓梯走上二樓。二樓是雅座,用屏風隔開,相對安靜許多。她找了個靠窗的、能夠看清樓梯口和大部分座位的位置坐下,點了一壺最便宜的粗茶,默默等待著。
時間一點點過去,茶涼了又續,續了又涼。說書人的故事換了一茬又一茬,樓下的客人來了又走。顧清風始終沒有出現。
林雪的心漸漸沉了下去。是信被截獲了?是顧清風出了意外?還是……這本身就是一個請君入甕的局?
她保持著高度的警覺,感官提升到極致,留意著樓內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動靜。
就在她準備放棄等待,先行離開之際,樓梯口傳來了腳步聲。不是跑堂那種輕快的步伐,也不是普通客人閑散的步子,而是沉穩、均勻,帶著某種特定韻律的腳步聲。
林雪抬眼望去。
上來的是一個穿著藍色長衫、作書生打扮的年輕人,面容普通,氣質溫和,手中搖著一把折扇。他上了二樓,目光隨意地掃視了一圈,最後落在了林雪身上,微微停頓了一下,然後便朝著她旁邊的空位走來。
“這位姑娘,叨擾了,樓下客滿,不知可否拼個桌?”書生拱了拱手,語氣客氣。
林雪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她的手指,在桌下悄然扣住了一枚玄鐵針。
書生似乎並不在意她的沉默,自顧自地在她對面坐下,將折扇放在桌上,對跟上來的跑堂道︰“一壺碧螺春,再加兩碟點心。”
跑堂應聲而去。
書生這才轉向林雪,折扇輕輕敲擊著掌心,目光落在她面前那壺早已涼透的粗茶上,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壓低聲音,用只有兩人能听到的音量道︰
“姑娘這茶,涼了。不如,嘗嘗在下的碧螺春?雖非貢品,卻也清新提神,尤其能……壓驚。”
他的聲音與顧清風截然不同,但說話的語氣和那份隱藏在溫和下的銳利,卻讓林雪感到一絲熟悉。而且,“壓驚”二字,似乎意有所指。
林雪依舊沉默,但扣住細針的手指微微松了一絲。
書生,或者說易容後的顧清風,見她不答,也不著急,自顧自地斟了一杯跑堂剛送上的熱茶,推到林雪面前,然後自己也倒了一杯,輕輕吹著氣。
“這涼州城,近來風雨頗多啊。”他仿佛在閑聊,目光卻透過茶杯氤氳的熱氣,銳利地觀察著林雪的反應,“听說前幾日,城外荒村遭了匪患,唉,真是世事難料。不過,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朝廷派往西北巡查漕運、鹽政的欽差衛隊,前日也在百里外的黑風峽遇襲,損失慘重。”
欽差遇襲?!林雪心中一震。這絕非小事!朝廷顏面掃地,必然震怒!
顧清風仿佛沒有看到她眼中的驚色,繼續慢悠悠地說道︰“奇怪的是,襲擊者手法狠辣,訓練有素,卻並非尋常馬賊,倒像是……軍中出身。而且,現場還留下了一些有意思的東西。”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一些,與黑水城地宮里,相似的標記。”
林雪瞳孔驟縮!蓮尊的勢力,竟然敢襲擊欽差?!他們想干什麼?挑起朝廷內部紛爭?還是另有圖謀?魏忠賢知道嗎?他與蓮尊的“隙”,是否與此有關?
“朝廷有何反應?”林雪終于開口,聲音沙啞低沉。
顧清風抿了一口茶,眼中閃過一絲冷芒︰“龍顏震怒,朝野嘩然。內閣已下令嚴查,兵部和刑部的人都派出來了。不過……有意思的是,司禮監那邊,卻異常沉默。而奉命總督西北軍務的鎮西侯,他的奏折卻在入京途中……被耽擱了。”
司禮監!魏忠賢的地盤!鎮西侯的奏折被耽擱?是魏忠賢動了手腳?他想掩蓋什麼?還是想借刀殺人?
林雪瞬間想到了很多。蓮尊襲擊欽差,或許不僅僅是為了滅口或制造混亂,更深的目的,可能是為了攪動朝局,轉移視線,甚至……借朝廷之力,來清除異己?而魏忠賢的態度曖昧,他與蓮尊之間,恐怕並非簡單的合作或敵對,更像是在進行一場危險的博弈!
“你告訴我這些,意欲何為?”林雪盯著顧清風。
顧清風放下茶杯,神色變得嚴肅︰“林姑娘,你我目標或許不盡相同,但眼下,我們有一個共同的、迫在眉睫的威脅。蓮尊及其背後的勢力,所圖甚大,絕非簡單的江湖恩怨。他們如今膽大包天,連欽差都敢動,下一步會做什麼,難以預料。朝廷這潭水,已經被他們攪渾了。”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我需要你的幫助,也需要你手中的線索——關于芙蓉令,關于林家祖墳,關于那‘血池’!唯有弄清他們的真正目的,才能阻止更大的災難。而你也需要借助朝廷的力量,或者說,借助朝中某些尚且清醒的力量,來對抗蓮尊,為你林家復仇!”
“借助朝廷的力量?”林雪嘴角泛起一絲冰冷的嘲諷,“我林家滅門,難道與朝廷無關?與那魏忠賢無關?”
顧清風沉默了一下,道︰“朝廷並非鐵板一塊。有忠良,亦有奸佞。魏閹勢大,但並非沒有對手。此次欽差遇襲,便是一個契機。我們可以……順勢而為。”
“如何順勢而為?”
“將蓮尊與某些人的勾結,捅到該知道的人面前。”顧清風眼中閃過一絲決斷,“比如,那位奏折被耽擱的鎮西侯,又或者……某些與魏閹素來不和的清流御史。我們需要證據,確鑿的證據!”
“證據在金陵,在祖墳。”林雪冷冷道,“而你讓我別去。”
“現在情況有變!”顧清風語氣急促了一些,“蓮尊襲擊欽差,說明他們可能加快了步伐!祖墳那邊,恐怕已是天羅地網!你現在去,無異于送死!我們必須從長計議,找到更好的時機,或者……制造一個讓他們不得不露出破綻的機會!”
就在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和急促的腳步聲,似乎有大隊人馬正在靠近听雨樓!
顧清風臉色微變,猛地站起身︰“不好!是巡城司的人!他們怎麼會來這里?快走!”
他一把拉起林雪,也顧不上掩飾,直接朝著二樓另一側的窗戶沖去!
“站住!奉令搜查欽犯!”樓下傳來厲聲呵斥,伴隨著兵甲踫撞的鏗鏘聲!
巡城司?搜查欽犯?是沖著她來的?還是沖著顧清風?
林雪來不及細想,被顧清風拉著,兩人如同敏捷的猿猴,直接從二樓窗戶翻出,落在後巷狹窄的巷道里!
“跟我來!”顧清風低喝一聲,辨明方向,沿著曲折的巷道發足狂奔!
身後,听雨樓方向傳來了兵丁的呼喝和盤問聲,燈籠火把的光芒將那片天空映亮。
涼州城的夜,驟然變得殺機四伏。朝廷的漩渦,已不由分說地將她卷入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