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的暖閣里,藥香還未散盡,窗欞外的秋陽已斜斜西沉,將案上的描紅紙染成了暖金色。蕭皇後靠在鋪著貂裘的軟榻上,肩頭的傷處已敷了藥,纏著雪白的紗布,月白常服換成了寬松的素色錦袍,臉色雖依舊蒼白,卻比午後多了幾分平靜。
觀音女和延壽女坐在榻前的矮凳上,手里還攥著未完成的海東青描紅,目光時不時落在母親肩頭的紗布上,眼底滿是擔憂。幾個年幼的皇子被內侍官帶去偏殿玩耍,暖閣里只余下母女三人,連呼吸都顯得格外輕緩。
蕭皇後輕輕撫摸著觀音女的發頂,指尖觸到女兒發間的珠花——那是去年耶律 難得清醒時,賞給觀音女的生辰禮,如今珠花的光澤依舊,卻襯得女兒的臉龐多了幾分少女的柔媚。她心里微微一嘆,目光轉向一旁的延壽女,見小女兒正低頭用指尖摳著描紅紙的邊角,模樣與自己年少時在草原上的神態如出一轍,眼眶忽然有些發熱。
“孩子們,”蕭皇後的聲音輕輕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你們也不小了。”
觀音女和延壽女同時抬頭,看向母親。觀音女放下手中的狼毫筆,輕聲道︰“額娘,您身子還沒好,要不要再歇會兒?”
蕭皇後搖搖頭,握住兩個女兒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錦袍傳遞過去︰“娘沒事。就是看著你們,忽然想起當年在草原上的日子——那時候娘像你們這麼大,還在跟著族里的長輩學騎射,跟著阿爺去河邊放牧呢。”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延壽女身上,語氣帶著幾分試探︰“延壽女,你今年是不是已經十四了?”
延壽女點點頭,聲音細軟︰“回額娘,女兒上個月剛過了十四歲生辰。”
“觀音女呢?”蕭皇後又看向長女,“你該是十五了吧?”
“是,額娘,女兒今年十五。”觀音女的聲音比妹妹沉穩些,卻也帶著少女的青澀。
蕭皇後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緩緩道︰“娘今天想跟你們說一件事,好不好?”
“娘,您說。”姐妹倆異口同聲地回答,眼底滿是好奇——往日里額娘總是教她們讀漢人典籍、學契丹禮儀,極少這般鄭重地要跟她們“說事”。
蕭皇後松開她們的手,起身走到窗邊,望著遠處紇石烈河的波光,背影在夕陽下顯得格外單薄。她沉默了片刻,才緩緩轉過身,目光落在兩個女兒身上,帶著前所未有的認真︰“娘想等你們再大幾年,就離開這皇宮。”
“離開皇宮?”觀音女猛地站起身,聲音都有些發顫,“額娘,您要去哪里?是因為父皇……”她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午後父皇打罵額娘的場景還歷歷在目,讓她不敢再提起。
延壽女也愣住了,手里的描紅紙“啪”地掉在地上,她慌忙撿起來,卻還是忍不住問道︰“額娘,離開皇宮,我們去哪里呀?這里不是我們的家嗎?”
蕭皇後走到她們身邊,重新坐下,輕輕握住延壽女的手,替她拂去紙上的灰塵︰“這里是皇宮,是耶律 的家,卻未必是我們的家。娘想帶你們回草原,回到娘的族群里去。”
“草原?娘的族群?”觀音女皺起眉頭,“可女兒從未去過草原,也不知道娘的族群在哪里……”
“娘也不知道。”蕭皇後的聲音低了些,眼底閃過一絲迷茫,隨即又恢復了堅定,“當年娘嫁進皇族時,族群還在潢水之畔放牧,可這些年戰亂不斷,娘也不知道他們是否還在原地,是否還安好。但娘想去找找,想回到那里,重新做回草原上的公主,而不是這皇宮里被困著的皇後。”
她看向延壽女,語氣里帶著回憶︰“延壽女,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去過一次後周,在汴梁城外看過金黃的麥穗,還跟後周的幼帝柴宗訓定下過十年之約,說要再去看那里的麥田,對不對?”
延壽女點點頭,眼底泛起光亮︰“女兒記得!那時候女兒才七歲,跟著蕭思溫舅舅去的後周,汴梁的麥穗長得比女兒還高,柴宗訓哥哥還送了女兒一支用麥穗做的草編小兔子!”
“可我們後來還是回來了。”蕭皇後的聲音沉了下去,“因為大遼和後周成了敵人,我們不能再留在那里,你的十年之約,也只能不了了之。”
觀音女沉默著,她雖沒去過後周,卻听妹妹說過無數次汴梁的麥田、熱鬧的集市,也听宮里的人說過,後周與大遼的戰事有多慘烈。她忽然明白,額娘想要離開皇宮,或許不只是因為父皇的打罵,更是因為這皇宮里的壓抑,這戰亂帶來的身不由己。
“娘不是要逼你們,”蕭皇後看著兩個女兒,語氣格外溫柔,卻也帶著一絲決絕,“娘是真的受夠了這里的日子。你父皇的暴戾,後宮的冷清,朝堂的紛爭,還有隨時可能爆發的戰事……娘每天都在擔心,擔心哪一天我們母女就會天人永隔,擔心你們會像娘一樣,被困在這皇宮里,一輩子都見不到草原的太陽,聞不到麥田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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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握住兩個女兒的手,力道比剛才重了些︰“所以娘想問問你們,等你們再大一些,娘就帶你們離開這里。你們願意跟著娘回草原,去尋找娘的族群,過自由自在的日子;還是願意留下來,跟著你們的父皇,在這皇宮里繼續做公主,將來或許還會被許配給其他部族的首領,為大遼的安穩做籌碼?”
“娘,我們不能都跟您走嗎?”延壽女的眼眶紅了,聲音帶著哭腔,“女兒不想跟您分開,也不想跟姐姐分開……”
蕭皇後伸手擦掉女兒眼角的淚水,自己的眼眶也濕了︰“娘也不想跟你們分開,可娘沒得選了。眼下大遼雖然強盛,可四面樹敵,後周與後蜀聯手,黨項、吐谷渾各部又搖擺不定,將來的戰事只會越來越多。娘留在這皇宮里,遲早會被你父皇的怒火吞噬,會成為朝堂博弈的犧牲品。娘想活著,想帶著你們好好活著,而不是在這里等著災難降臨。”
她看向觀音女,語氣帶著期盼︰“觀音女,你是姐姐,比妹妹沉穩,你怎麼想?”
觀音女低下頭,指尖緊緊攥著描紅紙的邊角,指節都泛了白。她想起小時候,父皇偶爾清醒時,會抱著她去宮苑里看海東青,會笑著叫她“我的大公主”;想起額娘這些年為了她們,默默承受著父皇的打罵,為了穩住後宮,不得不與蕭思溫舅舅周旋;想起午後額娘跪在地上,哭著問父皇“選打死我還是好好待我”的模樣,心里像被針扎一樣疼。
“額娘,”觀音女抬起頭,眼底滿是堅定,“女兒想跟您走。”
蕭皇後愣住了,似乎沒料到長女會這麼快做出決定。
“女兒不想留在皇宮里,”觀音女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卻格外清晰,“女兒不想看到您再被父皇打罵,不想將來像您一樣,被困在這冰冷的宮殿里。女兒想跟您回草原,想看看您說的潢水,想做草原上的公主,而不是這皇宮里的囚徒。”
延壽女見姐姐這麼說,也連忙點頭,淚水還掛在臉上,卻語氣堅定︰“女兒也跟額娘走!女兒不要留在皇宮里,女兒要跟額娘、姐姐一起回草原,去找娘的族群!”
蕭皇後看著兩個女兒,淚水終于忍不住滑落。她以為自己需要費很多口舌,以為女兒們會舍不得皇宮的錦衣玉食,會舍不得父皇偶爾的溫情,卻沒想到她們這麼快就選擇了跟自己走。這份信任與依賴,像一束光,照亮了她心中的陰霾,也讓她離開皇宮的決心更加堅定。
“好,好孩子們。”蕭皇後緊緊抱住兩個女兒,聲音哽咽,“娘答應你們,一定會帶你們回草原,一定會找到娘的族群,讓你們過上自由自在的日子。”
暖閣里的夕陽漸漸褪去,暮色開始籠罩整個皇宮。內侍官輕輕敲門,稟報說晚膳已經備好,問是否要傳進來。蕭皇後松開女兒們,擦干眼淚,聲音恢復了平靜︰“傳吧,讓他們把晚膳送到偏殿,跟皇子們一起用。”
內侍官應了聲“是”,轉身退了出去。
觀音女看著母親,忽然想起一件事,輕聲問道︰“額娘,那我們什麼時候走呀?我們要不要跟父皇說一聲?”
蕭皇後搖搖頭,眼底閃過一絲冷意︰“暫時還不能說。你父皇現在心里滿是愧疚,或許會答應我們離開,可等他回過神來,等戰事再起,他絕不會放我們走——我們是他的皇後,是他的公主,是他拉攏部族、穩定朝局的籌碼,他怎麼可能輕易放我們離開?”
她頓了頓,繼續道︰“我們要等,等你們再大一些,等娘找到離開皇宮的機會,等大遼的局勢稍微穩定一些。在那之前,我們還要像往常一樣,學漢人典籍,學契丹禮儀,不能讓任何人看出我們的心思,尤其是你父皇和蕭思溫舅舅。”
延壽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卻還是忍不住問道︰“額娘,那我們要等多久呀?女兒怕等不及……”
“不會太久的。”蕭皇後撫摸著女兒的發頂,語氣帶著一絲期盼,“最多三年,等你們十六、七歲,能夠自己照顧自己了,娘就帶你們走。在這之前,我們要好好活著,要學會保護自己,不能再讓任何人傷害我們。”
晚膳很快傳了進來,偏殿里的燭火亮了起來,幾個年幼的皇子見母親和姐姐們過來,紛紛圍了上來,嘰嘰喳喳地說著下午在偏殿玩了什麼游戲。蕭皇後看著孩子們稚嫩的臉龐,心里暗暗發誓,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要帶他們離開這皇宮,帶他們回到草原,讓他們過上安穩自由的日子。
席間,耶律 派內侍官送來消息,說他在大安殿處理政務,晚些時候會過來探望。蕭皇後听到這個消息,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觀音女和延壽女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底看到了一絲抗拒——經過午後的事情,她們對父皇再也沒有了往日的親近,只剩下恐懼與疏離。
晚膳過後,孩子們被內侍官帶去洗漱安寢。蕭皇後獨自站在暖閣的窗邊,望著遠處大安殿的燈火。那燈火明亮刺眼,像極了耶律 眼中的暴戾與野心。她知道,離開皇宮絕不會容易,她要面對的不僅是耶律 的阻攔,還有蕭思溫舅舅的算計,甚至可能還有部族的質疑。可只要一想到兩個女兒期待的眼神,想到草原上的潢水與麥田,她就覺得一切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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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您怎麼還不睡呀?”觀音女端著一杯溫好的羊奶,輕輕走進暖閣,“外面風大,您身子還沒好,別著涼了。”
蕭皇後接過羊奶,暖意順著指尖傳到心底。她看著長女,忽然想起自己十五歲那年,在草原上第一次騎上駿馬,阿爺在她身後喊著“我的女兒,要像雄鷹一樣自由”。那時候的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將來會嫁入皇宮,會經歷這麼多的磨難。
“觀音女,”蕭皇後輕聲道,“你還記得娘教你的《貞觀政要》里,那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嗎?”
觀音女點點頭︰“女兒記得,娘說過,百姓是水,君主是舟,君主若不愛惜百姓,早晚都會被百姓推翻。”
“其實不止君主與百姓,”蕭皇後的聲音帶著一絲感慨,“夫妻之間,母子之間,也是一樣。若是一方只懂得索取,只懂得傷害,另一方早晚都會心死,都會離開。娘不想做那被推翻的舟,也不想你們做那被困在水里的魚,娘想帶你們去廣闊的草原,做自由的雄鷹。”
觀音女看著母親,重重地點了點頭︰“女兒懂了,娘。女兒會跟您一起等,等我們離開皇宮的那一天。”
蕭皇後笑了,眼底的陰霾散去不少。她喝了口羊奶,暖意驅散了身上的寒意。窗外的夜色越來越濃,大安殿的燈火依舊明亮,可她知道,那燈火再也照不進她的心里了。她的心里,此刻只有草原的太陽,只有潢水的波光,只有與女兒們一起自由生活的期盼。
她不知道離開皇宮的路會有多難,不知道娘的族群是否還在,不知道將來的草原是否真的能給她們安穩的生活。可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留在這皇宮里了,再也不能忍受耶律 的暴戾,再也不能看著女兒們重復自己的命運。
暖閣里的燭火搖曳,映著母女二人的身影。蕭皇後握住觀音女的手,輕聲道︰“夜深了,我們也該睡了。明天還要早起學典籍呢,可不能讓任何人看出我們的心思。”
觀音女點點頭,扶著母親走向內室。夜色漸深,坤寧宮的燈火漸漸熄滅,只有窗外的月光,靜靜地灑在青磚地上,像是在為她們即將到來的離開,悄悄照亮前路。而遠在大安殿的耶律 ,還在對著輿圖謀劃著伐周的計策,絲毫不知道,他最珍視的皇後與公主,早已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冰冷的皇宮,離開他的掌控,去尋找屬于自己的自由與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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