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外婆家的青磚瓦房藏在巷子最深處,牆縫里的青苔喝飽了雨,綠得發黏,像糊了層沒干的鼻涕。那天是太外婆的十年忌日,外婆的六個姐妹都來了,穿的衣裳不是洗褪了色的藍布褂,就是打了補丁的灰棉襖,圍坐在一樓的八仙桌旁,說話聲被老房子的霉味泡得發沉,像甕里的回聲。我揣著外婆給的水果糖,玻璃糖紙在兜里 響,像只被捏住翅膀的甲蟲。
外婆總愛盯著我,她的眼楮周圍有圈深褐色的斑,笑起來就擠成兩道溝,可我哪怕溜到門檻邊,她也能第一時間拽住我的小辮︰"小寶,別踩門檻,那是祖宗的肩膀。"她的手心總帶著股胰子味,摸我後腦勺的時候,指腹上的繭子蹭過頭皮,像粗砂紙擦著新木頭。
大人們聊的無非是哪家的麥子出了芽,誰家的媳婦生了丫頭。我扒著八仙桌的雕花腿,看她們手里的粗瓷碗冒白汽,茶葉在水里翻來翻去,像一群淹死的小蟲子。太外婆家的樓梯就在堂屋最里頭,黑 的,木扶手被磨得發亮,露出底下的紅木頭,像刮掉皮的肉。樓梯口掛著塊藍布簾,洗得發白,風一吹就鼓起來,像個正在喘氣的肚子。
不知怎的,我總覺得那布簾後面有雙眼楮。
先是听見"咯吱"聲,輕得像老鼠啃木頭,可又比老鼠的動靜勻,一下,又一下,像是有人踩著樓梯板,在慢慢往下走。我踮起腳往那邊瞅,布簾被風掀起道縫,里面黑得像潑了墨,隱約能看見個影子,佝僂著,像棵被雷劈過的老槐樹。
"小寶,看啥呢?"外婆正跟三姨婆說腌菜的壇子,眼角的余光瞥見我,伸手把我往她懷里攬了攬。她的衣襟上沾著點黃泥巴,是早上騎車來時蹭的,"是不是餓了?灶上溫著雞蛋。"
我搖搖頭,手指著布簾︰"有人。"嘴里的糖塊化了一半,黏在牙上,說話有點漏風。
外婆順著我指的方向看了眼,笑了,嘴角的皺紋堆起來,像朵曬干的菊花︰"哪有人?是你三姨婆的老黃狗吧,剛才還看見它鑽桌子底。"她從兜里掏出塊新糖,玻璃紙在昏黃的燈光下閃了閃,"吃這個,橘子味的,甜。"
可那"咯吱"聲還在響,越來越清楚,像是故意要讓人听見。布簾又被掀起些,這次我看見雙小腳,裹在雙黑布鞋里,鞋頭繡著朵花,線都快磨沒了,只剩點白花花的印子,像褪了色的血跡。那雙腳踩在最底下的台階上,沒動,鞋跟沾著點黑泥,和樓梯縫里的泥一個色。
"小寶,過來,二姨婆給你梳小辮。"二姨婆在對面招手,她的左手缺了截小指,說是年輕時被機器軋的,說話時總愛用那只手比劃,"看你頭發亂的,像個小瘋子。"
我沒動。那雙腳往前挪了挪,踩在青石板上,發出"咚"的一聲輕響,不重,卻震得我耳朵發麻。接著,一個婆婆從布簾後面走了出來。她的背駝得厲害,像座彎彎的小橋,穿的衣裳是藏青色的斜襟褂子,領口別著個銀別針,扁扁的,上面刻著朵梅花,在光下閃了閃,有點晃眼。
她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在腦後盤成個圓髻,插著根木簪子,簪子頭雕著個小菩薩,被摩挲得光溜溜的,紅得像浸過血。臉上的皺紋深得能夾住蚊子,嘴角卻翹著,像是在笑,可眼楮里沒光,灰蒙蒙的,像蒙著層霧。她手里拄著根拐杖,紅木的,杖頭雕著個小菩薩,和木簪子上的一樣,被磨得發亮。
她沒看我,徑直往八仙桌這邊走,拐杖點在地上,"篤、篤"響,節奏慢悠悠的,像在敲誰的骨頭。走到離我三步遠的地方,她停了,風從門縫鑽進來,吹起她的衣角,我聞到股味道,像曬了太陽的舊棉花,混著點淡淡的香,不是花香,是廟里燒的那種線香,有點嗆人。
她低頭看了眼我手里的糖紙,突然"呵"地笑了一聲,聲音輕飄飄的,像片葉子落在水里。
"婆婆。"我仰起頭,她的影子罩著我,涼絲絲的,像躲在樹底下。
她沒應,只是用拐杖往桌角指了指。我順著看過去,桌角放著個豁口的瓷碗,里面盛著些白米,插著三炷香,香灰彎成個詭異的弧度,遲遲沒斷。這才想起,今天是太外婆的忌日,這碗是給她"吃飯"的。
"小寶,你樂啥呢?"外婆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嚇了我一跳。她不知什麼時候湊了過來,順著我的目光往空處看,眉頭慢慢皺起來,像塊擰干的抹布,"一個人對著空氣笑,傻不傻?"
我這才發現自己在笑,嘴角都酸了。那婆婆還站在那兒,正對著我笑,拐杖往樓梯口指了指,像是在跟我說什麼。我剛要張嘴問,她卻轉身往布簾後面走,腳步輕得像片羽毛,可拐杖點在地上的"篤篤"聲卻越來越響,像是在故意留記號,直到她的影子消失在布簾後,那聲音才突然沒了,像被什麼東西掐斷了。
"剛剛有個婆婆從樓梯上走下來。"我拽著外婆的衣角,布料被我扯得發皺,露出里面的棉花,"她還笑了,用拐杖指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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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嘰嘰喳喳的堂屋突然靜了,連蒼蠅飛過的"嗡嗡"聲都听得見。三姨婆手里的茶碗停在半空,茶水灑出來,在她的藍布褂子上洇出塊深色的印子,像塊沒擦干淨的血漬。二姨婆的臉白了,嘴角的笑僵著,像張涂了粉的紙,一捅就破。
外婆的手猛地抓緊了我,指節硌得我胳膊生疼。她的聲音有點抖,卻還在笑︰"啥樣的婆婆啊?是不是看錯了,是隔壁的張奶奶?她今早說要來串門。"
我舔了舔嘴唇,把嘴里的糖咽下去,認真地說︰"她穿藏青色的衣裳,頭發盤著,插著木簪子,上面有小菩薩。拐杖也是紅的,一樣有小菩薩。"我還想起她的鞋,"鞋上有花,快磨沒了,黑布鞋。"
話音剛落,三姨婆手里的茶碗" 當"掉在地上,摔成了三瓣。她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音,像指甲撓玻璃︰"你說啥?"她的眼楮瞪得溜圓,瞳孔里全是驚恐,"她......她領口是不是別著個銀別針?扁扁的,刻著花?"
我點點頭,指著自己的領口︰"嗯,在這兒,刻的梅花。"
外婆的臉"唰"地白了,比牆上的石灰還白。她把我緊緊摟在懷里,胳膊勒得我喘不過氣,下巴磕在我的頭頂,冰涼的,像塊石頭。"不可能......不可能......"她喃喃自語,聲音像被捏住的蚊子,"你從沒見過她......連照片都沒見過......"
二姨婆突然哭了,哭聲像被掐住的貓,尖厲又嘶啞,"是媽......是咱媽啊......"她的手拍著大腿,"那銀別針是她的陪嫁,當年跟爸定親時給的,那木簪子是爸親手雕的,說保平安......還有那拐杖......"她哽咽著說不出話,眼淚掉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水花,"她走那天夜里,就攥著這根拐杖......"
我這才知道,她們說的"媽",就是我的太外婆——外婆的媽媽。她在我出生前三年就沒了,听說是冬天下雪,夜里起床上廁所,樓梯結冰,從上面摔了下來,頭磕在青石板上,流了好多血,手里還死死攥著那根紅木拐杖,指節都掰不開。
"你咋能看見呢......"外婆的聲音貼著我的耳朵,帶著哭腔,熱氣吹在我的頸窩里,卻涼得像冰,"那年你才五歲,連她的名字都記不清......"
我突然想起那婆婆的眼楮,灰蒙蒙的,卻好像能看透我心里的事。她往桌角指的時候,我看見那豁口的瓷碗里,米上還放著塊水果糖,玻璃紙紅得像血——正是我剛才掉在地上的那塊,明明記得被外婆撿起來扔灶膛里了。
堂屋里的香不知何時滅了,只剩下三縷青煙,在半空擰成一股,慢悠悠地往樓梯口飄,像條正在爬的蛇。布簾又動了動,這次沒人出來,卻傳來"咯吱"聲,像有人正往上走,一步,又一步,越來越遠,最後"咚"的一聲輕響,像是關上了什麼門。
外婆抱著我,渾身都在抖,像風中的樹葉。她的眼淚掉在我的頭發里,燙得像開水,"小寶,別看了,咱回家......現在就回......"
回家的路上,外婆沒再說話,只是死死攥著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黏糊糊的,像抓著條滑溜溜的魚。路過村口的老槐樹時,我看見樹影里站著個婆婆,背有點駝,手里拄著根紅拐杖,正對著我們笑。我剛要跟外婆說,她卻猛地把我轉了個方向,"別看!"她的聲音很凶,是我從沒听過的凶,指甲掐得我胳膊生疼。
那之後,外婆再也沒帶我去過太外婆家。每年忌日,她都是自己去,回來時眼楮總是紅的,身上帶著股淡淡的香,和那天在太外婆家聞到的一樣。有次我翻外婆的樟木箱,看見最底下壓著張老照片,照片都發黃了,上面的婆婆穿著藏青色的斜襟褂子,頭發盤著,插著木簪子,手里拄著根紅拐杖,笑得一臉慈祥——正是我在太外婆家看見的那個婆婆。
照片背面用鉛筆寫著行字,歪歪扭扭的︰"妻陳氏,民國二十一年生,卒于一九九七年冬,壽七十六。"
去年外婆病了,躺在床上,總說胡話。有天我去看她,她突然抓住我的手,眼楮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瞳孔里映著吊燈的影子,像兩個小太陽︰"你太外婆來了......她在樓梯口......說我不孝......這麼久不來看她......"她的手冰涼,指甲掐進我的肉里,"她還說......要帶你走......說樓上有你愛吃的橘子糖......"
我順著她的目光往天花板看,什麼都沒有。可就在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又站在太外婆家的堂屋里,樓梯口的布簾掀開著,那個婆婆正拄著拐杖往下走,"篤、篤"的聲音在夢里格外清晰。她走到我面前,彎腰對我笑,灰蒙蒙的眼楮里映出我的影子,小得像只螞蟻。
"跟我上來。"她的聲音像舊棉花摩擦,"樓上有糖吃,比你外婆給的甜,還有你太外公的木刻,他刻了個小菩薩,給你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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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要伸手,就被外婆的哭聲驚醒了。她坐在床邊,眼淚流了一臉,手里攥著那張老照片,照片都被她的眼淚泡軟了,"媽,你別帶她走......要帶就帶我走吧......當年是我沒照顧好你......"
現在太外婆家的老房子已經塌了一半,樓梯被埋在瓦礫里,去年村里清拆,據說有人在最底下的台階縫里,挖出了根紅木拐杖,杖頭的小菩薩還在,只是被蟲蛀得千瘡百孔,像個篩子。拐杖上纏著根頭發,灰白的,很長,不知在里面纏了多少年。
每次路過那條巷子,我總覺得能听見"咯吱"聲,像有人在爬樓梯。風從斷牆里鑽出來,帶著股淡淡的香,像太外婆身上的味道。我不敢回頭,怕看見個穿藏青色衣裳的婆婆,正站在瓦礫堆里,對我笑,手里的拐杖往樓梯的方向指,說︰
"上來啊,小寶,我等你呢,糖都快化了......"
那之後,我總在夜里听見拐杖聲。
不是真的拐杖敲地,是那種"篤、篤"的節奏,藏在窗外的風聲里,或是牆縫的蟲鳴里。有時剛要睡著,那聲音就鑽進來,一下一下敲在耳膜上,像太外婆在催我開門。
外婆的病越來越重,白天清醒的時候少,糊涂的時候多。有天她突然拉著我的手,眼神亮得嚇人,像是回光返照︰"小寶,你太外婆的木簪子......還在樓梯第二級台階的縫里......"她的手指抖得厲害,"那年她摔下來,簪子掉了......我不敢撿......"
我愣了愣,想起夢里太外婆的發髻,確實松松垮垮的,像少了點什麼。
"你去......幫我取回來......"外婆的聲音氣若游絲,"她惦記著呢......不然......她總來......"
我沒敢答應。那老房子早就成了危房,牆都裂了縫,風一吹就晃,誰敢往里面鑽?可外婆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我,像有鉤子,把我的心都勾得發疼。
三天後,外婆還是走了。走的時候眼楮睜著,嘴角帶著點笑,像看見了什麼人。
處理完外婆的後事,我揣著把螺絲刀,往太外婆家的巷子走。正是黃昏,夕陽把巷子的影子拉得老長,像一條條黑蛇。老房子塌了一半的牆在風中晃,磚頭上的青苔綠得發黑,像潑了層墨。
樓梯果然被埋在瓦礫里,只露出最底下的兩級台階,木頭都朽了,一踩就往下掉渣。我蹲在台階前,用螺絲刀撬第二級台階的縫,里面全是黑泥和碎木屑,撬著撬著,刀尖踫到個硬東西。
是根木簪子。
簪子頭的小菩薩被磨得只剩個輪廓,紅木頭沁著黑,像吸飽了血。我捏著簪子尾往外拔,卻發現它被什麼東西纏著,拽了兩下才拽出來——是縷灰白的頭發,纏在簪子的雕花處,打了個死結,像有人故意系上的。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咯吱"聲。
我猛地回頭,看見塌了的牆後面,站著個婆婆,背駝得像座橋,穿藏青色的褂子,手里拄著根紅拐杖,正對著我笑。她的領口別著銀別針,在夕陽下閃了閃,鞋頭的白花幾乎看不見了。
"你來了。"她的聲音像舊棉花,"我等你好久了。"
我手里的木簪子突然變得滾燙,像塊燒紅的烙鐵。樓梯上方的瓦礫堆里,傳來"篤、篤"的拐杖聲,越來越近,像是有人正從塌了的樓梯上往下走,每走一步,頭頂的碎磚就往下掉兩塊。
"外婆呢?"我听見自己的聲音在抖,像被凍住了。
太外婆往樓梯上指了指,嘴角的笑更深了︰"她在上面呢,說要給你拿橘子糖。"她的眼楮灰蒙蒙的,卻好像能看透我心里的恐懼,"當年她總偷我的糖給你媽,現在輪到她給你偷了。"
我這才想起媽媽說過,外婆小時候總被太外婆罵,因為偷偷拿太外婆的糖給妹妹——也就是我的三姨婆。原來太外婆什麼都記得。
瓦礫堆里的"咯吱"聲停了,接著傳來外婆的聲音,很輕,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小寶,上來呀,糖在紅盒子里......"
我的腳像被釘住了,動彈不得。太外婆朝我伸出手,她的手枯瘦得像根樹枝,指甲蓋泛著青,"來吧,樓上不擠,我們都在等你。"
風突然大了,卷起地上的碎木屑,迷了我的眼。等我揉開眼楮,太外婆已經不見了,只有那根紅拐杖斜插在瓦礫堆里,杖頭的小菩薩正對著我,像在笑。
我手里的木簪子"啪"地掉在地上,滾到樓梯縫里,不見了。
回家的路上,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拖著個看不見的人。口袋里的螺絲刀不知何時變成了塊橘子糖,玻璃紙紅得像血,糖塊已經化了,黏在手心,甜得發膩,像太外婆身上的味道。
夜里,我又听見了拐杖聲,這次很近,像在客廳里。我壯著膽子開燈,看見茶幾上放著個紅盒子,是外婆以前裝糖的盒子。盒子敞著口,里面空空的,只有張糖紙,上面印著橘子圖案,和我掉在太外婆家的那張一模一樣。
盒子旁邊,放著根紅木拐杖,杖頭的小菩薩千瘡百孔,纏著縷灰白的頭發。
從那以後,每個黃昏,我都會往太外婆家的巷子走。站在塌了的牆外面,听里面傳來"咯吱"的樓梯聲,"篤、篤"的拐杖聲,還有外婆和太外婆的笑聲,像很多年前那個忌日,她們姐妹幾個坐在八仙桌旁,說著笑著,忘了時間。
有次我看見牆縫里伸出只手,手里攥著塊橘子糖,玻璃紙在夕陽下閃了閃。我剛要去接,那手就縮回去了,只留下句很輕的話,像風說的︰
"明天再來呀,糖給你留著。"
現在那老房子已經被推平了,蓋上了新的小樓,可我總覺得,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還有道樓梯,黑 的,掛著藍布簾。簾後面,有個穿藏青色褂子的婆婆,正拄著紅拐杖往下走,一步,又一步,"咯吱"、"篤篤",像在說︰
"別跑呀,我們都在等你呢。"
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順著那樓梯走上去。看看外婆說的紅盒子,看看太外婆的銀別針,看看她們到底藏了多少橘子糖。
畢竟,她們都在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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