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起床別開燈

第2章 紅衣裳

類別︰ 作者︰傾盆等大雨 本章︰第2章 紅衣裳

    姥姥的煙袋鍋子總在三更天亮起來。火光在她滿臉皺紋里晃,把眼角那道月牙形的疤照得像條蠕動的蟲。"有些東西認門,"她磕著煙灰,火星子落在青磚地上,燙出個黑點點,"就像那年你姥爺拉油罐,車翻進溝里,油罐裂了道縫,偏他身上連油皮都沒擦破。"

    母親絞著圍裙的手猛地停住,指節泛白得像泡過的蘿卜。"媽,您又提那事。"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著她眼底的青影——那是姐姐出事後,她整宿整宿盯著天花板留下的。

    九八年的雪下得邪乎,屋檐下的冰稜子有半尺長,尖得能戳死人。母親說那天夜里的夢太真,真得能聞見紅棉襖上的胭脂味。夢里父親推著獨輪車,車 轆碾過積雪的聲音"咯吱咯吱"的,像咬碎骨頭。紅楊樹林的枝椏上掛著冰,風一吹就" 啦"響,在雪地上投下張牙舞爪的影子,像無數只手在抓撓。

    "大哥,跟我走唄。"穿紅衣裳的女人從樹後鑽出來時,父親哈出的白氣都凍成了霜。她的棉襖紅得扎眼,在白雪地里像團燒著的火,臉蛋凍得通紅,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手里拎著個藍布包,"我家有碳,火生得旺,不要錢。"

    父親在夢里直擺手,獨輪車的木把凍得像冰。"不去不去,家里等著用。"他想繞開,女人的紅袖子突然掃過他手背,那股冷勁鑽心,像被冰錐扎了下。他看見女人的鞋也是紅的,繡著並蒂蓮,可鞋底沾著的泥是黑的,像剛從墳里爬出來。

    "不去?"女人的笑突然僵在臉上,嘴角往下撇時,露出的牙床是紫烏色的。她眼楮里淌出黑水,順著臉頰往下滴,在紅棉襖上洇出星星點點的黑,像濺上的血,"你不去,我就自己來拉了......"她的手抓住車把,指甲長得像鳥爪,深深掐進木頭里,留下五道月牙形的印子。

    母親從夢里彈起來時,冷汗把貼身的秋衣都濕透了。父親睡得正沉,呼嚕打得震天響,嘴角掛著的口水凍成了小冰碴。她伸手推他,手指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建軍!你醒醒!"

    父親揉著眼楮坐起來,頭發亂糟糟地支稜著,像被霜打了的苞米。"咋了?半夜三更的。"他摸了摸母親的額頭,縮回手時指尖沾著冷汗,"你咋渾身冰涼?"

    "你明天是不是要去買碳?"母親的聲音發緊,像被什麼東西勒著嗓子,"別走紅楊樹林那條路!"她把夢里的事顛三倒四地說,眼淚在眼眶里打轉,"那女的眼楮淌黑水,紅棉襖上有黑印子......"

    父親听完笑了,伸手扒拉母親額前的碎發。"你這是凍著了,燒糊涂了。"他往炕頭挪了挪,焐熱的地方很快又涼下去,"紅楊樹林那條路走了十幾年,閉著眼都能摸回來,能有啥事兒?"

    "我說別去就別去!"母親急得提高了嗓門,炕桌都被她拍得" 當"響。隔壁的姥姥披著棉襖推門進來,煙袋鍋子在手里捏著,火星子明明滅滅,把她嘴角的痣照得像顆黑豆子。

    "讓他換條路。"姥姥的聲音像磨過的砂紙,煙桿在炕沿上磕了磕,"紅衣裳纏人,沾上了甩不掉。"她的目光掃過父親手背——那里有塊淺紅色的印記,形狀像片楓葉,是去年秋天幫人抬棺材時蹭上的,一直沒褪。

    父親還想爭辯,看見姥姥往灶膛里扔了三枚銅錢,"叮當"響著沉進灰里,突然閉了嘴。他知道姥姥年輕時是"縫補匠",不光縫衣服,還能縫"縫"——那些陰陽交錯的縫隙,她用銀針穿紅線,就能暫時補住。

    第二天一早,父親扛著扁擔要出門,腳剛邁過門檻又縮了回來。"我走河沿那條路。"他撓了撓頭,棉帽上的雪簌簌往下掉,"繞就繞點,省得你媽瞎琢磨。"母親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雪霧里,心里像壓著塊冰,直到日頭偏西才敢松口氣。

    傍晚父親回來時,臉凍得發紫,眉毛上結著冰碴,一進門就往炕頭鑽,抱著母親的腳焐了半天才緩過來。"邪門了。"他搓著凍僵的手,聲音發顫,"紅楊樹林路口出了車禍,老王家的三小子,拉碳的,連人帶車翻進溝里,凍硬了。"

    母親心里咯 一下,手里的針線掉在地上︰"人咋樣了?"

    "沒氣了,"父親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騰"地竄起來,映著他眼底的驚恐,"最怪的是,他身邊扔著件紅棉襖,嶄新的,針腳歪歪扭扭的,像是......像是剛縫好的。有老人說,是撞上"紅煞"了......"

    母親抱著父親哭了半宿,眼淚把他的棉襖浸濕了一大片。姥姥坐在炕沿上,煙袋鍋子一下下敲著炕沿,"當當"的,像在敲警鐘。她從樟木箱子里翻出塊藍布,用銀簪子挑著,在油燈上燎了燎,藍布冒起股青煙,散發出淡淡的皂角香。"把這個縫在他棉襖里子上。"她的銀針穿過布料,發出"沙沙"的輕響,"我師傅說,紅怕藍,就像火怕水。"

    姐姐出事那年,剛上大二。她寄回來的照片里,穿條白裙子站在櫻花樹下,笑得像朵花,可母親總說照片不對勁——她身後的樹影里,有個紅得發黑的小點,像團燒著的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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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事前一晚,母親睡得正沉,突然听見屋里有動靜。睜眼一看,姐姐穿著身白裙子,直挺挺地站在床邊。不是她平時穿的那條雪紡裙,是洗得發白的的確良,領口繡著朵小白花,針腳歪歪扭扭的,像哭喪時戴的孝花。

    姐姐光著腳,腳後跟沾著點黑泥,腳趾甲縫里嵌著草屑。她的眼楮睜得大大的,黑眼珠佔了大半,不眨也不動,嘴角往下撇著,像在哭,又像在笑。月光從窗欞鑽進來,在她身上割出明暗交錯的痕,像被什麼東西撕開了。

    "麗麗?你咋回來了?"母親伸手去摸她的臉,指尖剛踫到皮膚,就覺得一股涼氣順著指尖往上爬,凍得骨頭縫都發麻。姐姐突然往後退,退到門口時,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長,像條蛇,在地上盤了個圈。

    "媽......"她終于開口,聲音像從井里傳出來的,悶悶的,帶著股土腥味,"我冷......"

    母親嚇得尖叫一聲,從夢里坐起來,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像被針扎著。窗外的月光慘白,照在牆上的全家福上——照片里的姐姐笑得燦爛,可眼楮的位置不知何時多了兩個黑點點,像被人用墨涂過。她摸黑抓過電話,手指抖得按不準號碼,听筒里傳來"滋滋"的電流聲,像有人在哭。

    好不容易撥通父親的電話,母親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要去看麗麗,現在就去!她肯定出事了!"

    "你又瞎做夢。"父親在那頭打哈欠,聲音里滿是不耐煩,"麗麗昨天才打了電話,說考試考得好,還說要給你買條紅圍巾......"

    "別跟我提紅的!"母親披起衣服就往外走,腳脖子崴了一下也沒顧上,"你不送我,我自己坐火車去!"

    天剛亮,母親的火車就開了。她在火車上坐立不安,手心的汗把褲腿都攥出了褶子。快到姐姐學校時,手機突然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接通後是交警的聲音︰"請問是李麗的母親嗎?她出了車禍,被個酒駕的摩托撞了,現在在市醫院搶救......"

    母親沖進病房時,姐姐剛醒,頭上纏著紗布,滲出點血,臉色白得像紙。看見母親,她的眼楮突然亮了下,像兩簇將滅的火苗,眼淚一下子涌出來︰"媽,你咋來了?"

    "你感覺咋樣?"母親抓著她的手,那手冰得像塊玉,指節處有圈淺淺的紅痕,像被什麼東西勒過,"頭還疼不疼?"

    "媽,我昨晚夢見穿紅衣裳的女人了。"姐姐拉著母親的手,聲音氣若游絲,眼楮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的吊瓶,藥水"嘀嗒嘀嗒"往下滴,像在倒計時,"她站在馬路對面,朝我招手,紅棉襖紅褲子,笑得可嚇人了......她說我穿白裙子好看,要給我做件紅的......"

    後來處理事故的交警說,那個酒駕的肇事者當場就沒了,倒在地上時,手里還攥著個紅布包。打開一看,里面是縷頭發,黑  的,纏著根紅線,發根處沾著點紅胭脂。母親去廟里燒了三天香,膝蓋都跪青了,回來時帶了串桃木珠子,給姐姐戴在手上,說啥也不讓摘,連洗澡都得戴著。

    可姐姐還是變了。她開始怕光,總拉著窗簾,說陽光太刺眼;吃飯時只吃素,看見肉就吐,說有血腥味;夜里總坐在窗邊,對著月亮梳頭,嘴里念念有詞,母親湊過去听,听見她說"紅棉襖快做好了"。

    姥爺的事,是家里的傳奇。每次家庭聚會,舅舅們喝多了就會講,說姥爺命大,是被"貴人"救了。

    那時候姥爺三十出頭,跟著隊里拉油罐。小卡車裝得滿滿當當,三個大油罐用粗麻繩捆著,勒得車板"咯吱咯吱"響,像隨時會散架。駕駛室坐不下了,姥爺卷了件軍大衣,往油罐上一坐,說風吹著涼快,還能看著路。他不知道,那天是他的本命年,命犯太歲。

    車開到半路,剛過那道老石橋,突然往溝里翻。姥爺只覺得天旋地轉,耳邊是隊友的尖叫和金屬踫撞的巨響,油罐" 當"一聲砸下來,他閉著眼等死,卻覺得有人拽著他的胳膊往旁邊拉。那力氣大得很,像鐵鉗子,把他往車兜子那邊拖,軍大衣都被扯破了,露出的胳膊上劃了道血口子。

    "你還有老婆孩子呢,不能死。"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耳邊說,軟軟的,像,帶著股淡淡的皂角香。姥爺說那聲音太好听,好听得讓他忘了疼。

    等隊友把車翻過來,都嚇傻了——油罐滾在溝底,裂開道縫,油淌了一地,在泥里積成個黑潭,離姥爺被捆的地方只有半步遠。他被捆油罐的麻繩纏著,結結實實地綁在車兜子上,繩子在他胸前繞了三圈,打了個死結,像有人特意系的。除了胳膊蹭破點皮,啥傷沒有,軍大衣上還沾著片藍布,針腳細密,是上好的甦繡。

    他醒過來時,還念叨著那個女人。姥姥坐在炕邊給她上藥,眼皮跳得厲害,手里的棉花球掉在地上,沾了灰。"是個啥樣的女人?"她的聲音有點發緊,像拽著根快斷的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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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好看了,"姥爺眯著眼想,嘴角帶著點笑,皺紋里還沾著泥,"穿件藍布衫,袖子挽著,露出半截胳膊,白生生的,手腕上戴著個銀鐲子,叮當作響。頭發梳得光溜溜的,盤成個髻,插著根銀簪子,像畫里的人......"

    姥姥沒說話,從樟木箱子最底下翻出個布包,里面是塊玉佩,綠得發亮,上面刻著個模糊的"安"字。"這是我師傅給的,"她把玉佩系在姥爺脖子上,紅繩勒得緊緊的,陷進肉里,"以後帶著,睡覺都別摘,保平安。"她的手指在玉佩上摩挲,那里有個小小的針孔,像被細針扎過。

    後來我家蓋新房,找人看風水。那個瞎眼的師傅拄著拐杖,在院里轉了三圈,又摸了摸我家的門框,突然停住了。"你們家有高人護著。"他把拐杖往地上一頓,震起些塵土,"我看不見,啥也看不見。"

    母親遞給他杯茶,杯子在手里抖︰"大師,啥高人啊?"

    他笑了,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團,像朵菊花︰"穿藍布衫的,手里總拿著根針,縫補陰陽的縫。你家的縫,她早補好了,邪祟進不來。"他喝了口茶,咂咂嘴,"不過這幾年針腳松了,怕是護不住了......"

    姥姥走的前一晚,我做了個夢。夢里她坐在炕沿上,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嘴角的痣看得清清楚楚。旁邊站著個穿藍布衫的女人,正幫她穿針。女人的手很巧,銀針刺進布里,帶出細細的紅線,像拉著根看不見的線。

    "以後啊,就靠她護著你們了。"姥姥朝我笑,牙齒掉光了,嘴癟著,像個孩子,"紅衣裳也好,白裙子也罷,有她在,進不來門。"她指了指女人手腕上的銀鐲子,鐲子上刻著細密的花紋,像無數個"縫"字。

    女人轉過頭時,我看見她的臉——和姐姐照片里樹影中的紅點重疊在一起,又和母親夢里紅衣裳女人的臉慢慢重合。她朝我舉起手里的布,上面繡著朵紅牡丹,花心處用藍線繡了個"安"字,像姥爺脖子上的玉佩。

    我醒的時候,天剛亮,看見窗台上姥爺留下的玉佩在晨光下閃了閃,像只眼楮。樓下的白楊樹被風吹得"嘩嘩"響,枝椏晃來晃去,像有人在招手,又像在擺手。母親站在院子里,正往晾衣繩上曬衣服,她手里拿著件紅棉襖,說是給姐姐做的,針腳歪歪扭扭的,像姥姥年輕時的手藝。

    前幾天父親說要去買碳,母親一下就急了,非讓他繞遠路,去鎮上的超市買,貴點也沒關系。父親笑著說她老糊涂了,可出門時,還是往紅楊樹林的反方向走的,手里攥著母親塞給他的桃木符,符上還纏著根藍線。

    姐姐的桃木珠子斷了。那天她坐在窗邊梳頭,紅線突然"啪"地斷了,珠子滾了一地,其中一顆裂開,里面露出點紅布,像從紅棉襖上撕下來的。她沒撿,只是對著鏡子笑,鏡子里的她穿著件紅棉襖,紅得像團火,身後站著個穿藍布衫的女人,正幫她系扣子。

    有些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就像姥姥說的,這世上的縫縫補補,不光是布衣裳,還有陰陽兩界的門。那道穿藍布衫的影子,就是我家的門栓,牢牢地插著,可門後的紅衣裳,總在夜深人靜時,用指甲輕輕刮著門板,"沙沙沙"的,像在縫補件永遠也縫不好的紅棉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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