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剛過,天地間最後一絲天光也徹底被濃墨般的黑暗吞噬。第七烽燧如同一位傷痕累累的沉默巨人,在夜色中苟延殘喘。壘牆之上的喊殺聲與兵器踫撞聲稀疏了不少,並非敵人退去,而是守軍的力量已如風中殘燭,即將燃盡。
烽燧底層,那扇沉重的木門被悄無聲息地拉開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凜冽的寒風立刻倒灌進來,帶著戈壁夜間的刺骨冰冷和濃重的血腥味。
李靖率先側身閃出,他的身影在出門的瞬間便仿佛融入了濃郁的夜色之中,若非仔細辨認,幾乎難以察覺。他穿著一身與戈壁沙石顏色相近的、髒污不堪的皮甲,鐵劍用布條緊緊縛在身後,以減少反光和踫撞。他的臉上涂著混合了炭灰與泥土的偽裝,只露出一雙在黑暗中異常明亮的眼楮,那眼神冷靜得如同雪原上的孤狼。
張凡緊隨其後,他的動作不如李靖那般輕盈靈巧,帶著武人特有的沉穩,但也極力收斂著氣息。他手中緊握著那柄卷了刃的橫刀,眼神里混雜著對未知前路的緊張、對烽燧袍澤的擔憂,以及一股豁出一切的狠厲。
隊正站在門內陰影處,最後看了一眼這兩個年輕人的背影,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用力揮了揮手。一切叮囑與托付,盡在這無聲的動作之中。
木門再次被輕輕合攏,發出幾不可聞的“ 噠”聲,將身後的烽火與絕望暫時隔絕。
兩人瞬間被無邊的黑暗與寂靜所包裹。耳邊只剩下鬼哭狼嚎般的風聲,卷動著沙礫,打在皮甲上發出細密的“沙沙”聲。遠處突厥大營的方向,隱約有星星點點的篝火,如同地獄窺視人間的眼眸,更遠處,那薩滿吟唱的詭異余韻,仿佛依舊纏繞在空氣里,帶來若有若無的“滯澀”感。
李靖沒有立刻行動,他伏低身體,幾乎貼在地面上,如同蟄伏的獵豹,全力催動著自身的感知。不僅僅是听覺和視覺,更多是依靠體內那虛無之力帶來的、對能量流動和環境異常的敏銳直覺。
片刻後,他抬起手,對著身後的張凡做了一個跟進的手勢,隨即選擇了與通往雁門關主道截然相反的方向——西北。那里是連綿的風蝕岩群和起伏不定的沙丘,地形復雜,崎嶇難行,水源匱乏,正常情況下絕非突圍的最佳選擇。但也正因如此,突厥人的巡邏和哨卡相對稀疏。
張凡沒有絲毫猶豫,他對李靖的信任是毫無保留的。他貓著腰,踩著李靖留下的腳印,緊緊跟上。
李靖的移動方式極其特殊。他並非直線前進,而是充分利用每一處陰影、每一塊岩石、每一道沙溝的掩護。他的腳步輕盈得如同狸貓踏雪,落地無聲,每一次停頓、每一次轉向,都仿佛經過精確計算,總能巧妙地避開月光偶爾穿透雲層灑下的清輝,以及遠方篝火可能照亮的區域。他不僅僅是在看,更是在“听”風掠過不同障礙物的聲音差異,“嗅”空氣中是否夾雜著陌生的汗味、皮革味或馬糞味,“感”知腳下沙土的松緊和遠處傳來的極其微弱的震動。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他們已經深入戈壁腹地,身後的烽燧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如同墓碑般的黑影。
“靖哥兒,”張凡壓低聲音,湊近了些,語氣中帶著由衷的佩服,“跟著你,我心里踏實。這路選得,鬼都摸不著邊。”
李靖沒有回頭,目光如同掃描般掃過前方一片怪石嶙峋的坡地,低聲道︰“噤聲。”
他的聲音很輕,卻讓張凡瞬間繃緊了神經。
李靖微微蹙眉,他的鼻翼輕輕翕動了一下,但並非在聞具體的氣味。在他的感知中,前方那片區域,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極其微弱、卻令人極其不適的“味道”。那並非嗅覺意義上的氣味,而是一種能量的“殘留”,帶著扭曲、混亂、褻瀆的特質,與他之前感受過的薩滿力量同源,只是淡薄了許多,仿佛有什麼東西帶著這種力量不久前從此經過,或者……在此地短暫停留施法過。
“前面有‘味道’。”李靖補充了一句,聲音凝重。
張凡似懂非懂,但他信任李靖的判斷,立刻握緊了橫刀,眼神警惕地望向那片黑暗的坡地。
就在這時——
“䱇䱇……䱇䱇……”
一陣輕微而富有節奏的馬蹄聲,伴隨著金屬甲片細微的踫撞聲,從坡地的另一側傳來,由遠及近!
是突厥巡邏隊!
李靖瞳孔一縮,立刻打了個手勢,兩人如同受驚的沙鼠,迅速蜷縮身形,躲入旁邊一道狹窄深邃的岩石裂縫之中。裂縫內陰暗潮濕,散發著苔蘚和腐土的氣息,剛好能容納兩人緊緊貼壁藏身。
馬蹄聲越來越近,听聲音,至少有五騎。他們似乎並未發現李靖二人的蹤跡,只是按照固定的路線巡邏。然而,他們行進的方向,正好要經過李靖二人藏身的裂縫前方!
緊張的氣氛瞬間提升到了極點。張凡連呼吸都屏住了,他能听到自己心髒在胸腔里“咚咚”狂跳的聲音,握著刀柄的手心沁滿了冷汗。在這種距離下,一旦被發現,面對五名精銳狼騎,他們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
李靖同樣緊張,但他的大腦卻在飛速運轉。他透過岩石的縫隙,緊緊盯著外面。月光偶爾照亮了巡邏兵的身影,他們騎著矯健的突厥馬,身著皮甲,腰挎彎刀,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四周,顯然並非庸手。
更重要的是,李靖在那股令人不適的“味道”中,清晰地感知到,這隊巡邏兵的身上,也沾染著那種淡淡的、與薩滿同源的能量殘留!雖然遠不如薩滿本人濃烈,也不如之前那名被“沙化”的俘虜清晰,但這意味著,這些普通的狼騎,可能也或多或少受到了那詭異力量的影響,或者說,他們正處于薩滿力量的籠罩範圍之內。
巡邏隊越來越近,最近的一名狼騎,距離他們藏身的裂縫不足十步!他甚至能看清對方馬鞍上懸掛的、作為戰利品的夏軍號角。
李靖體內那虛無之力悄然流轉,並非準備攻擊,而是將自身與張凡的氣息盡可能地“收斂”、“隔絕”,仿佛要將他們從這個世界暫時“抹去”存在感。這是他第一次嘗試如此精細地運用這種力量,效果如何,他心中並無十足把握。
那名最近的狼騎似乎有所察覺,猛地勒住馬韁,警惕地朝著裂縫方向望來。他那雙在夜色中泛著幽綠光芒的眼楮,如同真正的狼眸,緩緩掃過。
裂縫內,張凡的肌肉繃緊到了極致,幾乎要控制不住拔刀沖出去的沖動。
李靖卻伸手輕輕按住了他的手腕,微微搖頭。他的眼神依舊冷靜,仿佛在說︰相信我的判斷。
那狼騎凝視了裂縫片刻,似乎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最終嘟囔了一句含糊的突厥語,大概是抱怨這鬼天氣和該死的巡邏任務,隨即一夾馬腹,跟上了隊伍。
馬蹄聲和甲片踫撞聲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風聲中。
直到確認巡邏隊真的走遠了,張凡才長長地、無聲地舒出一口氣,整個人幾乎虛脫,後背的皮甲已被冷汗浸透。
“好險……”他心有余悸地低語,看向李靖的目光更加充滿了信賴與驚嘆。剛才那一刻,他感覺自己仿佛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李靖也稍稍放松,但眉頭依舊緊鎖。剛才的遭遇印證了他的猜測,突厥軍隊的詭異,遠不止一個薩滿那麼簡單。那種扭曲的力量,似乎正在以一種緩慢而隱蔽的方式,滲透到整個軍隊之中。
“此地不宜久留,那股‘味道’還未散盡,可能還有其他巡邏隊,或者……更糟的東西。”李靖低聲道。
兩人再次悄無聲息地鑽出裂縫,繼續沿著既定的、艱難而隱蔽的路線前進。李靖更加謹慎,他不僅要避開肉眼可見的巡邏隊,還要時刻感知著空氣中那無形的能量殘留,如同在雷區中穿行。
他們翻過陡峭的岩坡, 過冰冷的、齊膝深的流沙地帶,避開了幾處可能棲息著毒蟲蠍子的灌木叢。李靖憑借著對星象的精準把握(《衛公兵法》中亦有涉獵天文)和對地形地貌的驚人記憶力,始終保持著大致正確的方向。
途中,他們又遭遇了一次危機。那是在穿過一片相對平坦的礫石灘時,李靖突然猛地將張凡撲倒在地,兩人緊緊貼著地面。幾乎就在同時,一道模糊的、近乎透明的影子,帶著一股陰冷的氣息,從他們頭頂不足一尺的高度悄無聲息地掠過!
那東西沒有實體,仿佛是由扭曲的光線和冰冷的意志構成,速度極快,瞬間消失在遠處的黑暗中。
“那……那是什麼鬼東西?”張凡驚魂未定,聲音發顫。他甚至沒看清襲擊者的模樣,只感覺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不知道,”李靖的臉色也有些發白,他清晰地感受到那東西身上濃郁的、與薩滿同源的扭曲氣息,而且比巡邏兵身上的殘留要強烈得多,“像是……某種偵查用的邪術造物。”他懷疑,這或許就是薩滿派出來,專門搜尋他們這些“漏網之魚”的。
接下來的路途,變得更加凶險。他們不僅要躲避常規的巡邏隊,還要時刻提防這種無形的、詭異的偵查。有幾次,李靖都是憑借那超常的感知,在千鈞一發之際,提前發現了隱匿在陰影中或懸浮在半空的透明影子,險之又險地避開。
精神的高度緊繃和體力的持續消耗,讓兩人都感到疲憊不堪。張凡的傷勢雖不致命,但在奔波中也開始隱隱作痛。
天邊,漸漸泛起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魚肚白。黎明將至。
他們已經遠離第七烽燧超過二十里,但距離雁門關,依舊路途遙遠,而前方的危險,只多不少。
李靖停下腳步,躲在一塊巨岩的陰影下,取出水囊,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滋潤干得發痛的喉嚨,然後將水囊遞給嘴唇干裂起皮的張凡。
他望向雁門關的方向,目光穿透漸散的夜色,仿佛看到了那雄關的輪廓。
路,還很長。
而他們攜帶的“情報”,以及李靖身上那與“歸墟”息息相關的秘密,注定讓這條求生之路,布滿荊棘與未知的恐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