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徒手接下那蘊含薩滿詛咒之力的一箭,如同在絕望深淵中投下了一顆石子,雖未掀起滔天巨浪,卻也讓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泛起了一絲微瀾。
堡壘之上,殘存的守軍們,那渙散驚恐的目光中,重新燃起了一點微弱的光。他們看著李靖那並不算寬闊、卻仿佛能撐起一片天的背影,一種近乎本能般的依賴感,悄然取代了部分恐懼。他做到了不可能之事,那麼,是否意味著,這座烽燧,還有一線生機?
然而,李靖自己心中卻無半分喜悅。指間那箭矢冰涼的觸感猶在,體內虛無之力因方才那瞬間的爆發性運用而傳來的細微空虛感,更是提醒著他現實的嚴峻。化解一箭,已是如此,而遠處,那薩滿的吟唱未停,骨杖頂端的幽光依舊,數千突厥鐵騎仍舊虎視眈眈。他或許能暫時護住身邊幾人,卻無法扭轉這傾覆在即的敗局。
果然,短暫的死寂之後,突厥軍陣中響起了更加躁動的呼哨與戰鼓聲。那薩滿黑洞般的眼窩,依舊鎖定著李靖,吟唱的語調似乎變得更加晦澀難懂,骨杖揮舞間,空氣中那令人心智混亂的“滯澀感”再度增強,甚至開始隱隱侵蝕李靖勉強維持的“虛無屏障”。
更多的突厥騎兵開始下馬,手持彎刀與皮盾,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緩緩向著烽燧逼近。他們不再急于沖鋒,而是以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耐心,壓縮著包圍圈,享受著獵物臨死前的掙扎。
“滾木! 石!砸下去!”隊正嘶啞的吼聲再次響起,試圖組織起最後的抵抗。
幾名尚能行動的老兵,奮力將堆放在垛口後的滾木 石推下。沉重的木頭和石塊沿著壘牆翻滾墜落,砸入逼近的敵群之中,引發了幾聲淒厲的慘叫和短暫的混亂。但這微弱的抵抗,如同投入大湖的石子,漣漪很快便被更多的敵軍淹沒。
箭塔上,僅存的幾張床弩在士兵們拼盡全力的操控下,發出沉悶的咆哮,粗大的弩槍呼嘯而出,將兩名試圖架設攀牆飛鉤的狼騎連人帶盾釘死在地上。然而,床弩上弦緩慢,每一次發射的間隙,都足以讓更多的敵人靠近壘牆根基。
防御,正在被一層層剝開。烽燧如同暴風雨中最後的孤島,浪頭已拍上甲板,沉沒只是時間問題。
隊正抹了一把濺到臉上的、不知是汗水還是血水的液體,目光掃過壘牆。能站著的人已不足二十,個個帶傷,眼神中充滿了疲憊與絕望。箭矢所剩無幾,滾木 石也即將告罄,最關鍵的是,那薩滿的詭異吟唱如同附骨之疽,持續瓦解著守軍殘存的意志和體力。
他抬頭看了看灰暗的天空,又望向雁門關的方向。烽火台上的狼煙依舊在升騰,但這片被詭異力量籠罩的區域,通訊似乎已被完全阻斷,求援的信號能否傳出,他心中毫無把握。
不能再等了。
隊正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帶著硝煙與血的味道,沉聲對身旁的親兵道︰“傳令,所有什長,還能動的,立刻到指揮室!”
命令迅速傳達下去。
烽燧的指揮室,位于底層,相對堅固,但也同樣彌漫著壓抑和血腥氣。牆壁上掛著的簡陋地圖沾染了污跡,中央的木桌上擺放著沙盤,此刻也蒙上了一層灰塵。油燈的光芒搖曳不定,映照著陸續走進來的幾張疲憊而沉重的面孔。
李靖和張凡也在其中。張凡臉上還帶著激戰後的潮紅與後怕,而李靖則一如既往的沉靜,只是那沉靜之下,是飛速運轉的思緒和對當前局勢的清晰認知。
隊正站在桌前,雙手撐在桌沿,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環視著眼前這些跟隨他戍邊多年、如今卻已傷痕累累的部下,喉嚨有些發堵,但聲音卻異常堅定,甚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諸位,”他開口,聲音沙啞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形勢,你們都看到了。烽燧,最多再支撐半日。”
一句話,讓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盡管早有預料,但從隊正口中得到確認,依舊讓人感到一陣冰冷的絕望。
“與外界的聯系完全斷了。狼煙能否被後方看到,未知。我們在這里死守,最終的結果,只能是全軍覆沒,而雁門關,可能對我們這邊的情況一無所知!”隊正的目光如同沉重的磐石,壓在每個什長的心頭。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燈的火苗劇烈晃動︰“不能就這麼完了!必須有人突圍出去!把這里的情報帶回去!突厥主力在此,兵力遠超以往,更關鍵的是——他們有能操控規則、扭曲認知的妖人助陣!此事,關乎雁門安危,關乎北疆存亡!必須讓將軍知道!”
突圍?
這兩個字讓在場的什長們面面相覷,臉上都露出了苦澀與無奈。外面是數千突厥鐵騎,還有那詭異莫測的薩滿,突圍?談何容易!這幾乎是十死無生的任務!
隊正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最後,定格在了站在角落的李靖和張凡身上。
他的眼神復雜無比。有對這兩個年輕人未來的惋惜,有對他們能力的看重,更有在絕境中不得不做出的、最為殘酷的抉擇。
“李靖,”隊正的聲音低沉下來,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你機敏,洞察力超群,更有……應對那詭異力量的法子。”他沒有點破李靖的秘密,但在場經歷過“斷箭”一幕的人,都明白隊正的意思。
“張凡,”隊正又看向張凡,“你勇武過人,悍不畏死,是沖鋒陷陣的好手。”
他頓了頓,目光在兩人臉上來回掃視,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嘆息,帶著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顫抖,問道︰“你二人……願往否?”
指揮室內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靖和張凡身上。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油燈燃燒的 啪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敵軍喧囂。
張凡幾乎是瞬間就漲紅了臉,熱血猛地涌上頭頂。他上前一步,胸膛劇烈起伏,想也不想地吼道︰“隊正!我去!不就是個死嗎?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只要能給雁門關報個信,值了!”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眼神里卻充滿了純粹的、不摻任何雜質的決絕。
隊正沒有立刻回應,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始終沉默的李靖。
李靖低著頭,看著自己沾滿灰塵和暗紅血漬的靴尖。指揮室內渾濁的空氣,混合著汗味、血味和燈油的氣味,鑽入他的鼻腔。他能感受到隊正那沉重目光的壓力,能听到張凡粗重的喘息,也能察覺到其他什長們那混合著同情、敬佩乃至一絲慶幸的復雜視線。
突圍?九死一生。
他甚至能想象到,一旦離開烽燧相對堅固的防御,暴露在開闊的戈壁和數千敵軍眼下,還有那虎視眈眈的薩滿,會面臨何等險境。他的虛無之力並非無窮無盡,能否在持續的追殺和詭異攻擊下護住兩人周全?希望渺茫得如同風中殘燭。
但……
他抬起頭,目光迎向隊正。指揮室內搖曳的燈火在他清澈而深邃的眸子里跳動。
留下,與烽燧共存亡,是盡忠職守,是軍人的歸宿。但結局注定是覆滅,情報無法傳出,雁門關可能因此陷入更大的危機,北疆防線可能因此而潰。這樣的“盡忠”,意義何在?
突圍,雖九死一生,卻蘊含著唯一的生機——不是個人的生機,而是將至關重要的情報傳遞出去的生機,是可能挽救更多袍澤、更多百姓的生機。
兵法雲︰“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又說︰“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
此刻,烽燧已是“亡地”、“死地”。留下是絕對的死,突圍,尚有一線“生”機,哪怕這生機渺茫,也值得用生命去搏一把。
這不僅是一場軍事任務,更是一場關于責任、關于希望、關于在絕境中如何做出最有價值選擇的道義抉擇。
他緩緩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所有的雜念與對未知危險的本能畏懼,眼神變得如同被冰雪洗過般堅定、純粹。
他向前一步,與張凡並肩而立,對著隊正,用一種平靜卻仿佛蘊含著千鈞之力的聲音,清晰地說道︰
“靖,領命。”
沒有豪言壯語,只有兩個沉甸甸的字。卻比張凡那熱血沸騰的誓言,更讓人感到一種心酸的沉重與無比的堅定。
隊正深深地看著李靖,仿佛要將他此刻的模樣刻進心里。他重重地點了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
“好!好!好!”他連說三個好字,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隨即猛地轉身,從桌下取出一個水囊和一小包用油紙包裹的干糧,塞到李靖手中,“這是最後一點干淨的清水和肉干,帶上。”
其他的什長和老兵們也默默地圍了上來。他們將自己身上僅存的、或許只剩一口的清水,幾塊硌牙但能保命的干糧,甚至是一張效果微乎其微的“輕身符”,都塞到了李靖和張凡的懷里。沒有人說話,只有動作,那是一種無聲的托付,一種悲壯的告別。
他們知道,這兩個年輕人,是在用他們的生命,去為所有人爭取那微乎其微的希望。
李靖和張凡將這些東西仔細收好,對著眾人,抱拳,深深一禮。
指揮室外,喊殺聲與詭異的吟唱聲愈發清晰。
時間,不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