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將近,最後一抹殘陽,涂抹在赤月關斑駁的城牆上。
房屋門前,甦墨靜靜站立,身影被拉得很長。時間一點點流逝,屋內依舊毫無動靜,他原本因葛老到來而稍緩的心,又漸漸緊繃了起來。
難道里面發生了什麼變故?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該走了。”一個聲音在身邊響起。戰子慕不知何時已來到身側,他換上了一身洗得干淨的制式戰甲,甲冑上深淺不一的劃痕,無聲訴說著過往的崢嶸,穿在他身上,竟透出一股悲愴。“還有些事,路上我再與你細說。”
甦墨目光仍盯著在那扇緊閉的門上,聞言,下頜線緊了緊,終是微微點頭。“好。”
眼下只能如此。有葛老在,南離星清醒應該只是時間問題。他轉向一旁的白芷︰“白芷,一旦有任何消息,記得第一時間通知我。”
“明白。”白芷鄭重點頭。
甦墨不再遲疑,轉身欲走。
“咯吱——”
正在此時,那扇緊閉了數個時辰的房門,發出一聲輕響,緩緩向內打開。
甦墨腳步瞬間停住,猛地回身。
只見葛老滿臉疲憊地出現在門口,眼窩深陷,仿佛耗盡了心神。
夢魘化作一道黑影,第一時間竄出,輕盈地跳上甦墨的肩頭。
“放心吧,那小丫頭已經無礙,”葛老慢吞吞地說道,“意識碎片已重新聚合,凝魂草芯的藥力正在穩固其本源。只不過精神識海重塑,需要時間適應,暫時還未甦醒。老夫可不想砸了自己的招牌。”
甦墨懸著心終于落下,緊繃的肩膀松弛下來,他上前一步,對著葛老深深一躬,語氣誠摯︰“葛老,您言重了。此番恩情,甦某銘記于心。”
葛老微微搖頭,目光卻越過甦墨,落在了他身旁身著舊甲的戰子慕身上。眉頭倏地皺起,臉上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慕帥,你……你這……”
“葛老,麻煩您了。”戰子慕搶先一步,打斷了葛老未盡的話語,“您耗盡心神,還請盡快去休息吧。”
葛老眼神復雜地看了一眼戰子慕,又掃過他這身舊甲,嘴唇囁嚅了一下,最終所有話語只化作一聲嘆息。“你……唉,一路走好!”
這話沒頭沒尾,在場眾人,白芷、冰嵐,連同剛剛趕到的陳文等人,臉上都浮現出濃濃的疑惑,目光在葛老和戰子慕之間來回逡巡。這兩人,打的是什麼啞謎?
戰子慕對那聲“一路走好”恍若未聞,只是再次對葛老抱拳一禮,隨即看向甦墨︰“走吧。”
甦墨壓下心頭的疑慮,最後看了一眼房門內隱約可見的床榻輪廓,轉身與戰子慕並肩離去。夢魘安靜地伏在他肩頭。
……
赤月關的街道,遠不如往日喧囂。偶爾有未清理干淨的血跡滲入石板縫隙。
稀稀拉拉的行人看到並肩而行的甦墨與戰子慕,尤其是認出甦墨後,紛紛投來異樣的目光,那目光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竊竊私語聲如同蚊蚋,在暮色中嗡嗡作響。
“看,就是他……戰盟新來的戰子……”
“听說就是他帶頭跑的……”
“害死了那麼多人……”
“噓!小聲點,不要命了!”
對于那些目光和議論,甦墨與戰子慕仿佛都沒有听到,步履節奏未曾有絲毫改變。夢魘甩了甩尾巴,將腦袋埋進前爪。
“這就是人性。”戰子慕平靜地開口,聲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看透世事的漠然,“他們只能相信自己听到的,因為……他們沒有親眼所見。流言如刀,殺人于無形。”
甦墨默然。他自然明白,這是督戰府主導的輿論,將“臨陣脫逃”的罪名死死扣在了戰盟和他的頭上。
“戚家不算什麼,甚至帝庭中樞也不算什麼。”戰子慕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凝重,“他們,只不過是某些勢力推到明面上的傀儡,或者說是利益交織網絡的一個節點。”
“一旦戚家在此地的所作所為被徹底掀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麼我戰盟將要面對的,就不再僅僅是戚家或者帝庭,而是站在他們背後的、盤根錯節的龐大勢力體系。”
甦墨轉頭,看向身側這位面容剛毅的副帥︰“不知慕帥所說的‘某些勢力’,具體是哪些?”
戰子慕沒有回避甦墨的目光,與他坦然對視,那雙經歷過太多風霜的眼楮里,映著即將徹底沉淪的落日余暉。
“紋界,沒有你認為的那麼簡單,或者說,沒有你想象中那麼簡單。君庭,帝庭,紋道院,各方豪門……這些擺在明面上的機構和勢力,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讓生于斯長于斯的普通人,心生敬畏,以及……心生向往。仿佛那就是他們一生奮斗的目標與秩序的頂點。”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但在這些之下,或者說之上,還存在著真正能左右紋界格局的勢力。御棺四族,劍山,還有那些隱藏在大能者開闢的獨立域界之內、傳承萬古的古老勢力……。”
“他們,才是執棋之手。而帝庭,恰恰就是御棺四族之一的裴家,在明面上一手扶持起來的代言人。”
他緊緊盯著甦墨的眼楮︰“現在,你該明白,一旦我們今晚跟戚家徹底鬧翻,或者說,與帝庭正面沖突,我戰盟將要面對的,究竟是什麼了嗎?那可能不僅僅是軍事或政治上的壓力,而是來自更高層次、更不可測的傾軋。”
“御棺四族……”甦墨輕聲重復著這四個字,垂在身側的雙手不自覺地握緊,他嘴角勾起一絲諷刺,“他們?他們不過是葬天一族的奴才罷了!”
“噤聲!”戰子慕臉色驟變,猛地低喝,警惕地掃視四周,確認無人注意他們的談話後,才急聲道,“你記住,這種話,以後萬不可再說出口!尤其是在外面,會惹來殺身之禍。”
“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嗎?”甦墨反問。
戰子慕張了張嘴,想要反駁,但到嘴邊的話止住了。他頹然一嘆,聲音里帶著無悵惘與追思︰“你……你所言……非虛。你應該也從別處听說過葬天一族。但甦家……在戰盟還未成立之前,就已經銷聲匿跡,成為傳說了。如若……如若葬天一族甦家還在,這個紋界,斷然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提到“甦家”二字,戰子慕的眼神明顯黯淡下去,那是一種源于歷史斷層與輝煌逝去的落寞。
“銷聲匿跡了麼?”甦墨低聲自語,目光投向遠方最後一線即將被黑暗吞噬的光亮,“未必!”
戰子慕听到這最後一句話,心頭莫名一震,但見甦墨沒有再深談的意思,加之目的地已近在眼前,他便也按下心頭瞬間涌起的驚疑,沒有追問。
兩人一貓,停住了腳步。
前方,一座氣勢恢宏、戒備森嚴的府邸矗立在暮色深處。高大的門樓懸掛著鎏金匾額,上書“督戰府”三個大字,筆力虯勁,在門前懸掛的巨大紋燈照耀下,威嚴無比。
朱紅色的大門緊閉,門前兩側,數十名氣息不弱的督戰府衛軍如雕塑般肅立,眼神銳利地掃視著每一個靠近的人。
一股無形的、壓抑的氣氛,以督戰府為中心,彌漫開來。
督戰府,到了。
督戰府內,燈火通明,與外面街道的昏暗清冷形成鮮明對比。
寬敞奢華的大廳內,早已賓客雲集。赤月關內,所有有頭有臉的勢力主事者幾乎都已到場。
朱家、陸家、劉氏商會……各家代表衣冠楚楚,推杯換盞,表面上一團和氣,談笑風生。
然而,仔細看去,便能發現這和諧之下的暗流涌動。許多人的笑容都顯得有些勉強,眼神閃爍,彼此間的交談也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空氣中彌漫著酒肉香氣,卻也混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焦慮。
兩日前那場慘烈的戰斗,以及隨後掀起的“戰盟臨陣脫逃”的輿論風暴,如同無形的陰霾,籠罩在每個人心頭。
誰都清楚,今晚這場所謂的“慶功宴”,絕不可能只是喝酒慶功那麼簡單。
主位之上,赤月關督君戚元永安然端坐。他身著暗紫色錦袍,面容沉穩,手中把玩著一只玉杯,眼神平靜地掃視著下方眾人,偶爾與身旁的兒子戚坤低聲交談兩句,神態間看不出太多情緒。
戚坤則顯得志得意滿,臉上帶著矜持的笑意,目光掃過下方那些勢力代表時,隱隱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審視。
他精心策劃了輿論,又有父親坐鎮,自信今晚能將戰盟,尤其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甦墨,徹底壓服。
“戰盟副帥,戰子慕到——”
“戰盟戰子,甦墨到——”
門外墨高聲唱喏,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打破了廳內虛偽的喧鬧。
所有的談笑聲戛然而止。
大廳內驟然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那扇緩緩打開的雕花木門。
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兩道身影並肩,邁過門檻,踏入了這片流光溢彩宴會廳。
走在左側的,是身著一身陳舊戰甲、神色肅穆的戰子慕。那身與他副帥身份似乎不太相符的舊甲,在此刻顯得格外刺眼,仿佛帶著硝煙與血漬的味道,與周圍奢華的環境格格不入。
而走在右側的,則是一身灰色勁裝、肩頭趴伏著一只黑貓的甦墨。
他面容年輕,眼神卻沉靜如水,步伐穩健,面對滿廳意味不明的注視,沒有絲毫局促與不安,只有一種內斂的、卻讓人無法忽視的鋒芒。
兩人同時,步入大廳。夢魘抬起腦袋,幽綠的瞳孔掃過全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