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六年(1927年)的春天,來得格外遲緩而陰郁。武漢三鎮雖已光復數月,但籠罩在這座臨時首都上空的,並非萬象更新的蓬勃朝氣,而是一種日益凝重、令人窒息的低氣壓。遷都帶來的權力重組、各派勢力的明爭暗斗、以及因北伐暫緩而凸顯的內部路線分歧,如同無數條隱形的裂痕,在革命陣營內部迅速蔓延、加深。
謝文淵的腿傷在精心調養下,總算勉強能夠脫離拐杖,進行短距離的慢行,但陰雨天依舊會隱隱作痛,留下永久性的創傷。他被安排進入設在武昌原兩湖書院的軍官教導團(為安置傷愈及輪訓軍官而設)短期學習,名義上是“深造”,實則帶有幾分觀察和“冷卻”的意味。這所昔日的千年學府,如今充斥著戎裝的軍官,朗朗書聲被政治辯論和軍事研討所取代,但空氣中同樣彌漫著那種無所不在的、令人不安的壓抑感。
課堂之上,教官們講授的軍事戰術、戰役分析,謝文淵尚能凝神傾听,並結合自身實戰經驗加以印證思考。他依舊是那個對軍事有著本能領悟力和責任感的軍官。然而,一旦課程轉入政治理論、時事分析,課堂的氣氛便瞬間變得微妙而緊張起來。
支持“激進革命”,強調“工農聯盟”、“土地革命”的激昂言論,與主張“穩健秩序”,強調“政治統一”、“限制過火行為”的保守觀點,時常在課堂上針鋒相對,爭論不休。教官們的立場也往往隱晦地偏向某一方,措辭謹慎,卻又能讓有心人听出弦外之音。謝文淵大多時候沉默地坐在後排,眉頭緊鎖。他听著那些曾經在黃埔軍校、在東征北伐路上鼓舞人心的口號,如今卻被賦予了截然不同的解讀,甚至成了相互攻擊的武器,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荒謬感和撕裂感。
他越發頻繁地想起那些犧牲的戰友。趙鐵柱臨死前罵的是“狗軍閥”,陳石頭高喊的是“革命萬歲”,周水生撲向堡壘時想的是“打倒列強除軍閥”。他們為之獻出生命的,是一個清晰而共同的目標。可現在,這個目標似乎正在變得模糊、分裂。如果革命的方向本身都產生了歧義,那麼他們流淌的鮮血,究竟澆灌了怎樣的果實?
課余時間,他常常獨自一人,踱步到書院後院的荷花池畔。池水尚未解凍,殘荷枯立,一派蕭瑟。他摩挲著懷中那方冰涼的紫石硯,仿佛能從這千年文脈的象征物中,汲取一絲面對現實迷惘的定力。他想起了父親謝明遠,那個在辛亥年變賣家產資助革命的教書先生,若他看到今日革命陣營內部如此景象,又會作何感想?是痛心疾首,還是依然堅信那條“救國”之路?
“文淵兄,好雅興。”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謝文淵回頭,看到王啟明不知何時也來到了池邊,臉上帶著同樣揮之不去的憂色。
“啟明,你怎麼來了?”
“奉命來教導團參加一期短期政工培訓。”王啟明苦笑道,“現在看來,這培訓,怕不只是學怎麼做政治工作那麼簡單。”
兩人並肩站在池邊,望著冰封的水面,一時無言。寒風掠過,卷起地上的枯葉。
“外面的風聲,越來越緊了。” 王啟明率先打破了沉默,聲音壓得很低,“南昌和武漢,電報往來,言辭愈發激烈。我听說,上海那邊,工人武裝和當地駐軍已經發生了沖突,局勢一觸即發。我們這邊,也有人在暗中串聯,準備‘清黨’……”
謝文淵的心猛地一沉。“清黨”二字,像一塊寒冰,砸在他的心頭。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徹底的決裂,意味著曾經並肩作戰的同志,可能轉瞬之間就會變成你死我活的敵人。
“非要走到這一步嗎?” 謝文淵的聲音有些干澀,“北伐尚未成功,軍閥未除,帝國主義仍在,我們……我們難道不能先一致對外?”
“有些人認為,內部的‘隱患’比外部的敵人更危險。” 王啟明的語氣充滿了無奈和嘲諷,“路線之爭,歷來就是你死我活。文淵,你我都不是置身事外的人。你的作戰勇猛是出了名的,但你的營里,政治工作也一直沒放松過,和農會關系也不錯……這些,在某些人眼里,可能就是‘立場不穩’的表現。”
謝文淵沉默了。他想起自己營里那位兢兢業業的政工干事,想起那些幫助過部隊的農會干部。如果“清黨”的浪潮席卷而來,他們將會面臨怎樣的命運?而自己,又該如何自處?是隨波逐流,明哲保身,還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彷徨感,如同這冬日的陰霾,將他緊緊包裹。他不怕戰場上的明槍明炮,卻對這來自背後的暗箭和靈魂的拷問,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和疲憊。
“我不知道,啟明。” 他最終長長地嘆了口氣,聲音中充滿了迷茫,“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當兵吃糧,為國為民。可如今,這‘國’與‘民’究竟指向何方,我……我看不清了。”
王啟明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復雜︰“看不清的,何止你一人。這或許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宿命吧,被時代的洪流裹挾,在歧路上彷徨前行。但無論如何,保住有用之身,總比無謂的犧牲要強。”
保住有用之身?謝文淵咀嚼著這句話,心中卻是一片苦澀。當信念的基石開始動搖,當曾經共同奮斗的道路出現分叉,這“有用之身”,又該用于何處?
教導團的學習生活,就在這種內外交困、心神不寧的狀態中持續著。謝文淵努力將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純粹的軍事學術上,試圖暫時逃避那令人心煩意亂的政治紛爭。但他知道,這只是鴕鳥策略。武漢上空積聚的政治風暴,終將不可避免地降臨到每一個人頭上,包括他這個只想“純粹”帶兵打仗的軍官。
歧路當前,彷徨無措。謝文淵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第一次感到,做出選擇,遠比在槍林彈雨中沖鋒陷陣,要艱難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