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四年(1925年)四月,潮汕平原在歷經戰火蹂躪後,終于迎來了短暫的、表面上的平靜。陳炯明叛軍主力被擊潰,殘部四散,革命政府的旗幟插上了潮州、汕頭等主要城鎮的城頭。東征,這場以黃埔學生軍為刀刃的軍事行動,取得了階段性重大勝利。
然而,對于教導第一團,對于謝文淵和他的二連而言,這“勝利”二字,卻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部隊並未如想象中那樣凱旋回師,享受鮮花與掌聲,而是奉命就地駐防,駐扎在潮州城外一片臨時劃定的區域,擔負起清剿殘敵、維持地方秩序、並隨時準備應對反撲的重任。
所謂的營地,不過是利用廢棄的民房和匆忙搭建的草棚,條件極其簡陋。連日陰雨,使得營地內泥濘不堪,空氣中混雜著霉味、汗味和傷藥的氣息。疲憊,如同附骨之疽,侵蝕著每一個官兵的身體與神經。連續數月的高強度行軍作戰,巨大的傷亡損耗,讓這支曾經意氣風發的革命尖刀,也顯露出了難以掩飾的疲態。
謝文淵將連部設在一間漏雨的祠堂偏房里。他坐在一張吱呀作響的破舊木桌前,就著搖曳的油燈光,仔細核對著一份剛剛送達的補充兵員名單和物資清單。他的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憔悴,眼窩深陷,下頜冒出了青黑的胡茬。左肩的舊傷在潮濕天氣里隱隱作痛,但他握筆的手依舊穩定。
名單上,又是一個個陌生的名字,他們將填補二連在棉湖、在河婆、在無數次小規模清剿戰斗中留下的空缺。花名冊上,被劃掉的符號密密麻麻,觸目驚心。趙鐵柱、李阿仔、王栓柱、張大山、王小虎、孫福順、陳小滿……這些名字,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心底,沉甸甸的,幾乎讓他難以呼吸。
他放下筆,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目光落在桌角那方紫石硯和半塊徽墨上。它們靜靜地躺在那里,冰冷卻仿佛帶著父母的凝視,與花名冊上那些犧牲戰友的名字形成了無聲的對話。家仇與國恨,個人的悲痛與集體的犧牲,在這寂靜的夜里,如同潮水般反復沖擊著他的心防。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與沉重。
“報告!” 門外傳來值班排長的聲音。
“進來。”
原一排長已在棉湖犧牲,新任的一排長走了進來,臉上帶著憤懣和不平︰“連長!補充來的新兵,素質太差了!大多是剛從田里拉來的壯丁,連槍都端不穩,隊列都走不齊!這……這怎麼打仗?還有,上面撥下來的給養,克扣得厲害,糧食不夠,藥品更是稀缺!弟兄們怨氣很大!”
謝文淵沉默地听著,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這些問題,他何嘗不知?革命隊伍並非鐵板一塊,內部的傾軋、地方勢力的敷衍、後勤的混亂,都在消耗著這支新生軍隊的元氣。
“知道了。”他淡淡地回應,“新兵訓練要抓緊,從最基礎的教起。告訴他們,不想莫名其妙死在戰場上,就給我往死里練!糧食的問題,我去營部想辦法。你先回去,穩住弟兄們的情緒。”
一排長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但看到謝文淵那疲憊卻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敬了個禮,轉身離開。
謝文淵嘆了口氣,站起身,走到門口。雨還在下,細密而冰冷。營地里,士兵們蜷縮在簡陋的棲身之所,有的在擦拭武器,有的在發呆,有的圍在一起,低聲抱怨著惡劣的條件和匱乏的物資。一種無形的沮喪和迷茫,在營地中彌漫。
他知道,不能讓這種情緒蔓延下去。身體的疲憊可以恢復,但士氣的低落是致命的。他必須做點什麼。
第二天,他沒有先去營部爭補給,而是召集了全連官兵,就站在泥濘的操場上。雨水打濕了他的軍帽和肩膀,但他站得筆直。
“弟兄們!”他的聲音透過雨幕,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我知道大家很累,條件很苦,很多人心里有怨氣!我也有!”
他坦誠的開場,讓原本有些騷動的隊伍安靜了下來,士兵們都抬起頭,望著他們的連長。
“我們離鄉背井,流血犧牲,為了什麼?”謝文淵的目光緩緩掃過隊列,“不是為了當官發財,不是為了在這泥地里唉聲嘆氣!是為了打倒像陳炯明這樣欺壓百姓的軍閥!是為了讓我們的父母姐妹,不再受欺壓,能過上安生日子!”
他走到隊列前面,指著遠處潮州城模糊的輪廓︰“你們看看!那里,現在插著我們革命政府的旗子!這里面,有我們二連弟兄的血!有趙鐵柱的血!有孫福順的血!有所有犧牲戰友的血!”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悲愴的力量︰“他們死了,我們還活著!活著的人,就得把他們的擔子挑起來!我們現在吃的這點苦,比起他們付出的生命,算得了什麼?!”
“新兵弟兄們!”他轉向那些補充來的、眼神中還帶著惶恐與陌生的面孔,“我知道你們怕,你們不熟悉。沒關系!我謝文淵,也是從新兵過來的!只要你們肯學,肯練,我手把手教你們!咱們二連,沒有孬種!只有戰死的鬼,沒有嚇死的兵!”
“老兵弟兄們!”他又看向那些幸存下來的骨干,“你們是連隊的脊梁!帶好新兵,穩住陣腳!咱們從淡水打到惠州,從棉湖打到潮汕,多少大風大浪都闖過來了,眼前這點困難,算個屁!”
他的話語,沒有華麗的辭藻,卻句句砸在士兵們的心坎上。一種混雜著悲痛、榮譽感和不甘屈服的情緒,在隊伍中慢慢凝聚。
“從今天起,訓練照常!伙食,我去爭!藥品,我去要!但我要求你們,把所有的力氣,都給我用在訓練上!把所有的恨,都給我記在敵人頭上!征衣未解,戰刀不能入鞘!都听明白了沒有?!”
“明白!!!” 回應聲如同悶雷,在雨中的營地上空炸響,驅散了幾分低迷之氣。
接下來的日子,謝文淵一方面嚴格督促連隊訓練,另一方面,則為了補給和藥品,幾乎跑斷了腿,磨破了嘴皮,與營部、團部的軍需官據理力爭,甚至不惜拍桌子吵架。他深知,在理想與現實之間,有時需要最實際的抗爭。
夜晚,他依舊會對著花名冊和那幾樣冰冷的物件發呆。疲憊與悲傷從未遠離,但他將它們深深地壓入心底,轉化為帶領這支隊伍繼續前行的、更加強大的動力。他知道,東征雖暫告段落,但革命的征途遠未結束。他和他的二連,這把飽飲鮮血、傷痕累累的戰刀,在短暫的修整與磨礪之後,必將再次出鞘,指向下一個需要披荊斬棘的方向。征衣未解,烽火仍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