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湖的血腥氣尚未在肺葉中完全散去,東征的鐵流已挾著勝利之威,滾滾向東,直指陳炯明叛軍盤踞的最後巢穴——潮汕地區。民國十四年(1925年)三月下旬,嶺南的天氣漸趨悶熱,連日行軍,教導一團官兵的軍裝被汗水反復浸透,結出白霜,緊緊貼在皮膚上,摩擦著棉湖戰役中新增的、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疲憊刻在每個人的臉上,但眼神中更多的是一種被連續勝利和巨大犧牲淬煉出的、近乎麻木的堅毅。
    謝文淵走在二連的行軍隊列中,左肩舊傷在悶熱和負重下隱隱作痛,但他步伐依舊沉穩。棉湖一役,二連再次承受了不小的傷亡,那些補充進來、他甚至還來不及完全記住名字的新兵,又一次用生命填補了連隊的缺額。他懷中那本薄薄的、被血漬和汗水浸得字跡模糊的花名冊,上面劃掉的符號越來越多,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潮汕平原,水網密布,城鎮林立。叛軍殘部在此化整為零,或據守城鎮,或利用復雜地形進行游擊襲擾,戰斗呈現出與惠州、棉湖攻堅截然不同的形態。教導一團的任務不再是單一的攻城拔寨,而是清剿、追擊、鞏固,戰斗更加頻繁、瑣碎,也更具不確定性。
    河婆(今揭西)是通往潮汕腹地的重要據點。一股叛軍依托鎮內密集的民居和縱橫的街巷,構築了街壘,企圖負隅頑抗。戰斗在鎮外打響,很快便蔓延至鎮內,演變成了逐屋逐巷的殘酷爭奪。
    謝文淵的二連負責清剿鎮東一片祠堂與民居混雜的區域。這里的巷道狹窄曲折,視線受阻,敵人隱藏在屋頂、窗後、牆角,冷槍不時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射來,令人防不勝防。
    “注意牆角!火力偵察!” 謝文淵靠在一堵斷牆後,厲聲下令。他不敢貿然讓部隊成建制沖鋒,那無異于送死。
    一個班嘗試沿著一條窄巷推進,剛進去不久,就遭到了來自兩側屋頂和前方街壘的交叉火力襲擊,瞬間倒下兩人,余下的被迫退回。
    “媽的!這幫地老鼠!” 一個排長氣得一拳捶在牆上。
    謝文淵眉頭緊鎖,仔細觀察著前方的地形。強攻代價太大,必須想辦法破除敵人的地利。他注意到那片區域的房屋多是木質結構,且較為老舊。
    “去找找看,有沒有火油,或者引火之物!” 他對手下的士兵吩咐道,同時命令機槍手,“封鎖那幾個主要的屋頂和窗口,壓制敵人,別讓他們露頭!”
    很快,士兵們找來了一些煤油和破布。謝文淵挑選了幾名身手敏捷的老兵,組成突擊組。
    “听著,不硬沖。”他指著地圖上幾條隱蔽的側巷,“你們幾個,從這邊繞過去,用火攻!目標是那個最大的祠堂,那里敵人最多!點火後立刻撤退,吸引敵人救火或者暴露位置!主力從正面壓上!”
    “是!” 突擊組領命而去。
    謝文淵則指揮主力,利用殘垣斷壁逐步推進,與敵人進行精準的對射,死死咬住正面的敵人,不讓他們有機會分身。
    不久,鎮東區域冒起了幾股濃煙,緊接著火光竄起,尤其是那座祠堂,火勢蔓延極快。果然,隱藏在各處的敵人出現了騷動,有人試圖救火,有人從隱蔽點跑出,暴露了位置。
    “打!” 謝文淵看準時機,一聲令下!
    教導團的火力如同長了眼楮般,精準地射向那些暴露的敵人。同時,正面部隊發起了迅猛的短促突擊,用手榴彈開路,沖入街巷,與陷入混亂的敵軍展開近戰。
    戰斗在煙火與吶喊聲中激烈進行。謝文淵親自帶領一個排,沿著一條剛被肅清的巷道向前突擊。在一個十字路口,他們與一股試圖突圍的敵軍撞個正著!
    刺刀見紅!狹路相逢!怒吼聲、金屬踫撞聲、慘叫聲瞬間響成一片。謝文淵駁殼槍子彈打光,順手撿起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槍,與一名凶悍的敵兵絞殺在一起。那敵兵力氣極大,一刀震得謝文淵虎口發麻,舊傷處傳來撕裂般的疼痛。他踉蹌後退,敵兵獰笑著挺刀直刺!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旁邊猛地沖過來一個身影,正是那個在棉湖戰役中活下來的老兵孫福順!他用自己的身體狠狠撞開了那名敵兵!
    “噗嗤!” 敵兵的刺刀偏離了方向,卻深深扎入了孫福順的腹部!
    “福順!!!” 謝文淵目眥欲裂,怒吼著上前,一刺刀結果了那名敵兵。
    他抱住緩緩倒下的孫福順,鮮血瞬間染紅了他的手臂。孫福順臉色慘白,嘴唇翕動著,想說什麼,卻只有血沫涌出。
    “醫護兵!醫護兵!” 謝文淵嘶聲力竭地大喊,緊緊按住孫福順不斷涌血的傷口。
    孫福順艱難地搖了搖頭,眼神渙散,最終頭一歪,在謝文淵懷中停止了呼吸。這個從淡水就跟著他,經歷了九死一生的老兵,也倒在了勝利的前夜。
    謝文淵輕輕放下孫福順的遺體,拾起那支染血的步槍,站起身。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中燃燒著冰冷徹骨的火焰。他不再喊叫,只是沉默地、機械地、如同殺戮機器般,帶著士兵們繼續清剿殘敵,直到整個區域再也听不到一聲抵抗的槍響。
    河婆被攻克。潮汕的大門,被革命軍用智慧與鮮血,再次強行撬開。
    戰斗間隙,謝文淵獨自坐在一處斷壁下,看著衛生隊將孫福順和其他陣亡士兵的遺體抬走。他掏出那本花名冊,在“孫福順”的名字後面,顫抖著,畫上了一個新的、沉重的符號。然後,他又摸出王栓柱那半塊銀元,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屬幾乎要嵌入皮肉。
    東征以來,犧牲的名單越來越長。每一次勝利,都伴隨著熟悉面孔的消失。他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不僅僅是身體的,更是精神的。但他不能倒下,連隊需要他,那些活著的士兵,那些信任地望著他的眼神,需要他帶著他們繼續走下去。
    他抬起頭,望向潮汕平原更深處的方向。那里,還有更多的城鎮,更多的戰斗。他知道,這場席卷一切的革命洪流,不會因個人的悲傷而停歇。他,謝文淵,作為這洪流中的一滴水,一顆沙礫,只能被裹挾著,繼續向前,用手中已然飲血無數的鋒鏑,去劈開前路上所有的阻礙,直到……那看不清的終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