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四年(1925年)的元旦,在一種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氛中悄然度過。廣州革命政府與盤踞東江、蠢蠢欲動的陳炯明叛軍之間,大戰的陰雲愈發濃重。教導第一團作為核心武力,訓練強度有增無減,實戰化的演練幾乎成了家常便飯。謝文淵所在的二連,在陳繼祖連長近乎嚴苛的督促和謝文淵等基層軍官的全力投入下,已然褪去了不少新兵的青澀,多了幾分歷經磨礪後的精干。
    然而,真正的戰火,總是在人們預期卻又猝不及防的時刻點燃。一月中旬,團部下達緊急命令︰陳炯明部屬洪兆麟一股精銳,約千余人,已突破前沿警戒線,正向廣州近郊的石灘一帶快速突進,意圖威脅廣州側翼。教導一團奉命立即開拔,迎擊該敵,務求將其擊潰于廣州門戶之外!
    命令傳來,營區內瞬間沸騰。不再是演習,不再是剿匪,而是與叛軍主力的第一次正面交鋒!緊張、興奮、乃至一絲不可避免的恐懼,在空氣中交織。謝文淵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加速的心跳,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海中迅速閃過軍校所學的臨戰要訣。
    “二排!集合!”他的聲音刻意壓得沉穩,在營房前響起。士兵們迅速沖出,列隊,動作比平日更加迅捷,臉上混雜著各種情緒。謝文淵目光掃過每一張熟悉的面孔——趙鐵柱緊握著步槍,指節發白;那個曾經扭傷腳的新兵李阿仔,臉色有些發白,但眼神卻異常堅定;其他士兵也都屏息凝神,望著他們的排長。
    “弟兄們!”謝文淵沒有廢話,言簡意賅,“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叛軍就在前面,想要打回廣州,毀掉我們的革命根據地!我們答不答應?”
    “不答應!”幾十條喉嚨迸發出怒吼。
    “好!檢查武器彈藥,攜帶三日份干糧,五分鐘後出發!記住平時訓練的要點,相互掩護,听我指揮!革命軍人,寧死不退!”
    “寧死不退!”
    部隊在急促的哨聲和口令聲中,如同上緊發條的機器,迅速完成集結,開出營區,以急行軍的速度向石灘方向撲去。沉重的背包、步槍、彈藥壓在身上,汗水很快浸透了初春尚且單薄的軍裝,但沒有人掉隊,只有沙沙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在行軍縱隊中回蕩。
    接近石灘外圍,已能听到前方隱約傳來的槍炮聲,空氣中也開始彌漫起若有若無的硝煙味。陳繼祖連長接到前出偵察兵的報告,洪兆麟部已佔據石灘鎮外的一處無名高地及相連的幾座村落,正在搶修工事。
    “媽的,想站穩腳跟?”陳連長啐了一口,眼神凶狠,“一營負責主攻高地!二連為尖刀,給我撕開他們的防線!二排,左翼迂回,吸引火力,配合正面進攻!”
    “是!”謝文淵沒有絲毫猶豫。左翼迂回,意味著他們將暴露在敵人可能的側射火力下,任務艱巨而危險。他立刻召集手下三個班長,蹲在一片灌木叢後,攤開臨時繪制的簡易地圖(實際上只是根據偵察兵口述和大致地形勾勒的草圖)。
    “看到沒有,高地左側那片亂墳崗和灌木叢,是敵人防御的薄弱點,但也是其火力可以覆蓋的區域。”謝文淵的手指在地圖上快速劃過,語速極快,“我們的任務,不是硬沖,是佯動!要打得狠,打得像主攻,把敵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為一排、三排的正面突破創造機會!”
    他迅速分配任務︰“一班,由我親自帶領,抵近到亂墳崗邊緣,集中火力射擊,制造聲勢!二班,在右側土坎後策應,用精準射擊壓制高地上冒頭的敵人!三班,作為預備隊,隨時听我命令支援!都明白了嗎?”
    “明白!”
    戰斗瞬間打響。正面進攻的槍聲如同爆豆般響起。謝文淵低吼一聲︰“二排,跟我上!” 他第一個躍出隱蔽物,彎腰利用地形,快速向亂墳崗運動。子彈開始啾啾地從頭頂飛過,打得身邊的泥土和碎石飛濺。這是真正的戰場,死亡的氣息如此貼近。
    “臥倒!射擊!” 到達預定位置,謝文淵一聲令下,二排的步槍齊聲怒吼,子彈潑水般射向高地。他刻意讓士兵們大聲吶喊,做出試圖沖鋒的姿態。
    高地上的叛軍果然被吸引了部分火力,機槍調轉方向,向二排所在的亂墳崗猛烈掃射,壓得眾人抬不起頭。碎石和斷枝 里啪啦地落下。
    “排長!敵人火力太猛了!” 李阿仔的聲音帶著哭腔,他趴在一個墳包後面,身體微微發抖。
    “不要慌!穩住!” 謝文淵大聲吼道,自己的心髒也跳得如同擂鼓。他強迫自己觀察戰場,發現由于二排的佯動,正面敵人的火力似乎減弱了一些。“趙鐵柱!帶兩個人,向右移動二十米,看到那個獨立的小墳包沒有?佔領它,從側翼騷擾敵人機槍陣地!”
    “是!” 趙鐵柱此刻展現出了老兵的價值,沒有絲毫猶豫,帶著兩個弟兄就翻滾了出去。
    就在這時,一發炮彈(很可能是叛軍使用的老式山炮)帶著尖銳的呼嘯聲,落在離二排陣地不遠的地方。
    “轟!”劇烈的爆炸聲震得謝文淵耳膜嗡嗡作響,灼熱的氣浪夾雜著泥土和腥臭撲面而來。他感到左臂一陣火辣辣的疼,是被飛濺的彈片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瞬間染紅了軍袖。
    “排長!你受傷了!” 旁邊的士兵驚呼。
    “沒事!皮外傷!” 謝文淵咬緊牙關,撕下一條布帶草草扎住傷口,目光依舊死死盯著高地。他看到趙鐵柱等人已經成功佔領了小墳包,開始從側翼向敵人機槍陣地射擊,雖然準頭未必多高,但成功起到了騷擾作用。
    “好樣的!” 謝文淵心中一定,知道機會來了。他注意到正面進攻的一排、三排,趁著敵人火力被分散的瞬間,已經推進到了高地腳下,開始了最後的攀爬突擊。
    “二排!全體都有!火力全開!壓制敵人!為一排三排的弟兄們掩護!” 謝文淵嘶聲力竭地大喊,顧不上手臂的疼痛,端起步槍,瞄準高地上一個隱約晃動的人影,沉穩擊發。
    整個二排的武器再次噴吐出憤怒的火舌,將所有彈藥向著高地傾瀉。吶喊聲、槍聲、爆炸聲混雜在一起,震耳欲聾。
    在教導一團官兵悍不畏死的猛攻下,尤其是正面突擊部隊抓住二排創造的戰機,叛軍佔據的無名高地終于被成功突破!青天白日旗插上了高地頂端。
    戰斗結束後,陣地上彌漫著硝煙和血腥混合的刺鼻氣味。二排的士兵們癱坐在廢墟和彈坑里,大多數人掛了彩,軍裝破爛,滿臉黑灰,但眼神中卻有一種劫後余生、並且贏得勝利的興奮與自豪。謝文淵手臂上的傷口已被隨軍的衛生員重新包扎,雖然疼痛,但精神卻處于一種奇異的亢奮狀態。他清點人數,幸運的是,無人陣亡,只有幾人受了需要後送的輕傷。
    陳繼祖連長拖著疲憊的步伐走了過來,他臉上也帶著硝煙痕跡,但眼神明亮。他走到謝文淵面前,看了看他包扎的手臂,又掃了一眼雖然疲憊卻士氣高昂的二排士兵,用力拍了拍謝文淵的肩膀(避開了傷口),聲音沙啞卻帶著贊許︰
    “好小子!佯動打得像主攻,把洪兆麟的人都騙過去了!受傷不下火線,指揮得當!你這‘見習’二字,回到駐地,老子親自給你去掉!”
    謝文淵立正,忍著胳膊的疼痛,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謝連長!這是二排全體弟兄的功勞!”
    陳連長點了點頭,目光掃過趙鐵柱、李阿仔等人,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笑意︰“都是好樣的!沒給教導一團丟臉!”
    夕陽的余暉灑在剛剛經歷血戰的高地上,將一切都染成了暗紅色。謝文淵望著這片焦土,感受著傷口傳來的陣陣刺痛,心中百感交集。這是他的初陣,他活了下來,並且帶領他的排,完成了任務。他知道,這僅僅是開始,更加殘酷的戰斗還在後面。但經過這血與火的洗禮,他心中那份屬于革命軍人的信念與勇氣,變得更加堅實,也更加具體。鋒芒已試,利刃初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