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三年(1924年)五月,珠江口的季風帶著咸濕的海汽,吹拂著長洲島這片與世隔絕的沙洲。舊式火輪噴吐著濃煙,緩緩靠上長洲島那座簡陋的土木碼頭。謝文淵隨著數百名同樣心懷激蕩、身著雜色服裝的青年,踏上了這片即將徹底重塑他們的土地。
長洲島遠非想象中的威武軍校模樣,它更像一個龐大而忙碌的工地。目之所及,多是平緩的丘陵和沙地,散布著芭蕉林和荔枝樹。遠處,虎門炮台的遺跡在海岸邊默然矗立,如同一個蒼老的哨兵,提醒著人們這片土地曾經歷經的屈辱與硝煙。校舍是利用前清廣東陸軍小學和廣東海軍學校的舊有營房改建,青磚灰瓦,低矮而樸實,許多地方還在進行修繕和擴建,叮叮當當的施工聲與嘹亮的口號聲交織在一起。
登島伊始,便是迅雷不及掩耳的整編。剃頭匠的推子嗡嗡作響,無論來時是長發還是分頭,頃刻間都變成了清一色的青皮光頭。脫下各自五花八門的便服,換上統一的、略顯粗糙的灰色棉布軍裝,扎緊綁腿,戴上綴著青天白日帽徽的軍帽。當謝文淵穿上這身軍裝,扣上那顆沉甸甸的銅紐扣時,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著紀律、責任與歸屬感的情愫在他心中涌動。他看著身邊瞬間變得整齊劃一的同窗們,仿佛每個人都褪去了一層舊日的皮囊,開始融入一個全新的、名為“革命軍人”的集體。
他們這一期,被正式命名為“中國國民黨陸軍軍官學校第一期”,後來以其所在地聞名于世的“黃埔一期”。學生被編為幾個隊,謝文淵被分在了第三隊。隊里有各種各樣人物︰有像他一樣家道中落、滿懷救國熱忱的青年學生;有曾在地方軍隊中服役、深感舊軍隊腐敗而前來尋求真理的行伍之人;也有出身貧寒、渴望借此改變命運的農家子弟。口音南腔北調,背景各不相同,但此刻,都站在了同一面旗幟下。
軍校的生活,從第一天起,就以一種近乎殘酷的強度展開。黎明時分,尖銳的哨音便刺破晨曦,緊接著是值星官雷鳴般的吼聲︰“起床!集合!” 五分鐘內,必須穿戴整齊,打好綁腿,沖到操場上列隊。遲到的,無論是何緣由,立刻便是嚴厲的訓斥甚至體罰。
早操通常是五公里以上的越野跑,繞著長洲島崎嶇的小路和松軟的沙灘。這對于身體底子薄弱的謝文淵來說,無異于酷刑。最初的幾天,他幾乎是吊在隊伍的最末尾,肺部如同破風箱般嘶鳴,雙腿灌鉛般沉重,咸澀的汗水模糊了視線,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好幾次,他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癱倒在地,就此死去。但每當此時,父親挺立的身影、母親臨終的囑托,以及懷中那徽墨冰冷的觸感,便會化作一股無形的力量,支撐著他邁開下一步。他死死盯著前面同學的背影,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能掉隊!絕不能!”
除了體能,隊列訓練更是對意志和紀律的極致考驗。烈日下,一站就是幾個鐘頭,保持立正姿勢,紋絲不動。蚊蟲叮咬,汗水流淌,都不能有任何小動作。教官是嚴格得近乎苛刻的,多是畢業于保定軍校或日本士官學校的職業軍官,他們用鷹隼般的目光掃視著每一排、每一列,任何一點細微的失誤——手臂擺動角度不對、步伐節奏不一、眼神飄忽——都會招來毫不留情的呵斥和懲罰。
“謝文淵!出列!” 一次隊列訓練中,因為他轉體時慢了半拍,被教官厲聲點名。
他心頭一緊,快步出列。
“原地俯臥撐,一百個!現在開始!”
謝文淵咬緊牙關,趴在地上,開始一下一下地做著。手臂因為之前的體能訓練早已酸痛不堪,此刻更是顫抖得厲害。做到三十幾個時,胳膊幾乎無法支撐身體。汗水滴落在滾燙的土地上,瞬間蒸發。
“沒吃飯嗎!用力!戰場上的敵人會因為你沒力氣就放過你嗎?!”教官的怒吼在耳邊炸響。
他低吼一聲,用盡全身力氣,繼續支撐、俯下……周圍的同學都屏息看著,目光中有同情,也有鼓勵。當他終于勉強做完一百個,掙扎著站起時,渾身已被汗水和塵土浸透,但胸膛卻在劇烈起伏中,感受到一種超越極限後的奇異平靜。
政治教育,是黃埔與舊式軍校截然不同的靈魂。課堂就設在簡陋的營房里,或者干脆就在大樹下。教官們,既有像廖仲愷、周恩來(時任政治部主任)這樣的革命家,也有來自甦聯的顧問。他們講授《三民主義》、《建國方略》,分析國際形勢,揭露帝國主義和軍閥的罪惡,闡述“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三大政策,灌輸“為什麼要革命”、“為誰革命”的根本道理。
謝文淵如饑似渴地听著這些聞所未聞的言論。那些宏大的理論,與他一路南來的所見所聞——家鄉的破敗、逃難路上的慘狀、地主家的壓迫、軍閥混戰的創傷——一一印證。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個人的苦難與國家的命運是如此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父親當年資助革命的那種模糊的“大義”,在此刻變得具體而深刻。他不再是僅僅為了擺脫自身困境而來到這里,他是為了那個“使中國擺脫次殖民地地位,成為自由獨立之國家”的宏大目標而學習、而訓練。一種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和政治覺悟,開始在他心中萌芽、生長。
當然,軍校生活也並非只有鐵血與嚴肅。休息時間,同學們會聚在一起,操著各地口音交流思想,爭論時局,也會分享各自帶來的家鄉特產(如果還有剩余的話)。謝文淵沉默寡言,大多時候只是傾听,但他踏實肯干、堅韌不拔的作風,也逐漸贏得了一些同學的尊重。他偶爾也會在月光下,掏出那方紫石硯,就著一點清水,默默磨著那半塊徽墨,在廢紙上練習早已生疏的毛筆字。這成了他在緊張殘酷的訓練中,唯一能與過去那個“謝文淵”對話的時刻。
夜晚,躺在硬板床的通鋪上,渾身肌肉酸痛難忍,但謝文淵的內心卻感到一種奇異的充實。窗外,是珠江不息的水聲,是巡邏哨兵規律的腳步聲。他知道,自己正在被投入一個巨大的革命洪爐中,經受著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淬煉。痛苦,但充滿希望;艱難,卻目標明確。
長洲島的星火,正一點點驅散他過往生命中的所有陰霾,重塑著他的筋骨與靈魂。他清楚地意識到,那個在荊州私塾里描紅、在湘北荒野中乞食、在吳家柴房里蜷縮的謝文淵,正在一天天死去;而一個肩負著不同使命的、新的謝文淵,正在這淬火般的錘煉中,艱難而堅定地誕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