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喧囂像一張浸滿顏料的畫布,撲面而來。蒙馬特高地陡峭的街道上,劣質煤煙與新鮮咖啡香、流浪畫家筆下的松節油與貴婦人飄過的香水味,全都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眩暈的、屬于大都市的濃烈氣息。勒內•拉里克推開租住的閣樓窗戶,鐵藝窗框上停歇的鴿子撲稜稜飛走,翅膀拍落的灰塵在晨光中形成無數旋轉的金色漩渦。
他的指尖還殘留著昨夜燒熔的琺瑯氣味——那是一只蜻蜓胸針的翅膀,他嘗試用半透明的藍綠色玻璃層疊出薄翼的紋理,再以細若發絲的銀線勾勒脈絡。這實驗耗費了他大半夜,此刻他的眼窩深陷,但瞳孔里卻燃燒著一種安靜的火焰。
“你又在窗戶邊發呆。”盧西恩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冷靜,克制,像一把用天鵝絨包裹的尺子。
勒內回頭。他的哥哥站在狹窄工作室唯一整潔的工作台前,手里握著一把閃著冷光的游標卡尺,正在測量一塊黑玻璃的厚度。他的襯衫袖口沾著硝酸銀的污漬,但領結仍然系得一絲不苟。桌上擺著他引以為傲的新作——一個十二面體的燭台,每個切面都經過精確計算和打磨,誤差不超過0.01毫米,理論上能折射出完美對稱、毫無瑕疵的光斑。
“今天就是提交巴黎工藝美術展參展作品的日子了。”盧西恩頭也不抬,聲音平淡無波,“你的那只蜻蜓——”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一個準確的詞匯,“很生動。”
這幾乎是勒內從哥哥那里能得到的最高贊譽。他笑了笑,從一個樸素的木盒里取出那枚胸針。晨光穿過蜻蜓縴薄的翅膀,地板上立刻投下流動的、藍綠色的光斑,仿佛真有水波在這擁擠的閣樓里蕩漾。
“我參考了你教我的折射率公式,”勒內坦誠地說,“但沒有完全遵循計算結果。真正的蜻蜓翅膀在陽光下,本來就會產生隨機而靈動的反光。”
盧西恩的嘴角不易察覺地繃緊了。
巴黎工藝美術展的展廳,是一個由水晶吊燈、拋光大理石和虛榮心構築的華麗戰場。數百件玻璃與金屬作品爭奇斗艷,將整個空間變成了一顆巨大而耀眼的稜鏡。
勒內的蜻蜓胸針被謹慎地陳列在標有“新藝術”的展區,這里充斥著自然主義的曲線和異域風情。而盧西恩的十二面體燭台,則被歸入“科學工藝”類別,與一些結構精密的科學儀器和仿古盔甲為鄰,顯得冷峻而疏離。
“請問,這件胸針的創作者是誰?”
一個清澈如泉水的女聲響起。勒內轉身,看見一位穿著墨綠色絲絨長裙的年輕女子站在他的作品前。她的手指虛懸在蜻蜓上方,既想觸踫,又怕驚擾了那份脆弱的美麗。
“是我。”勒內感覺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勒內•拉里克。”
“我是克萊爾•莫羅。”她微笑,眼楮像塞納河最深邃的漩渦,“評委之一。”
勒內怔住了——克萊爾•莫羅,著名珠寶商維克多•莫羅的女兒,巴黎藝術圈冉冉升起的新星。她的一句評價,足以讓一個默默無聞的年輕藝術家平步青雲,或者墜入深淵。
他下意識地用目光尋找盧西恩。他的哥哥就站在不遠處的陰影里,黑玻璃燭台在他面前泛著拒人千里的冷光。盧西恩的目光,像被釘住一樣,牢牢鎖定在克萊爾身上,然後緩緩移向勒內,最終,落在那枚備受矚目的蜻蜓胸針上。那眼神復雜難辨,里面有審視,有比較,還有一絲勒內從未見過的、冰冷的情緒。
評審結果在傍晚時分,伴隨著香檳的氣泡和虛偽的恭維聲公布。勒內的蜻蜓胸針獲得了“最佳創新設計獎”,而盧西恩的燭台,甚至沒有得到一句評語。
“過于冷峻,缺乏情感。”他無意中听到有人在盧西恩背後低聲議論,“像一件數學儀器,而不是藝術品。”
勒內看見哥哥的手指猛地捏緊了燭台的金屬底座,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恭喜。”盧西恩走過來,聲音平靜得可怕,像暴風雨前的死寂,“你的‘隨機反光’,贏了。”
克萊爾正在不遠處和其他評委交談。她的笑聲像一串銀鈴,偶爾,她會瞥向勒內的方向,眼神中帶著欣賞和好奇。
“我不知道她是評委,”勒內壓低聲音,試圖解釋,“這不該影響……”
“當然不影響。”盧西恩打斷他,嘴角勾起一個沒有溫度的弧度,“藝術是主觀的,不是嗎?就像運氣一樣。”他轉身離開,那個完美的燭台在他手中,反射著燭火,卻仿佛吸走了所有的溫暖。
深夜,兄弟倆共用的工作室里,寂靜被一聲刺耳的碎裂聲打破。
勒內沖進去時,看見盧西恩站在一地狼藉中。那個他耗費了無數心血計算、打磨的黑玻璃燭台,已經變成了一地碎片。其中一片鋒利的碎片飛濺起來,劃過勒內的右手手背,留下一道細小的、立刻滲出血珠的傷痕。
“你瘋了?!”勒內吼道,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你明明計算過折射率!那燭台是完美的!”
“完美?”盧西恩冷笑,那笑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評委是你未來岳父的人,克萊爾•莫羅看你的眼神,連瞎子都看得出來!”他猛地從工作台下抽出一疊素描紙,狠狠摔在桌上——那上面,全是勒內偷偷畫的克萊爾的側臉速寫,筆觸溫柔,充滿愛慕。“你以為我沒發現?”盧西恩的聲音像冰刀,刮過勒內的耳膜,“你連追求藝術,都要作弊。”
勒內感到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他彎腰,從地上撿起一片最大的黑玻璃碎片,碎片的邊緣在殘存的燭光下,泛著藍黑色的、地獄火焰般的冷光。
“我沒有。”他咬牙,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克萊爾甚至沒有和我單獨說過話。”
盧西恩盯著他,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充滿了扭曲的嘲諷和某種近乎絕望的洞察。
“那更可悲。”他輕聲說,聲音低得幾乎听不見,“你贏我,僅僅是因為運氣。”
他摔門而去,巨大的聲響在工作室里回蕩,留下勒內獨自站在滿地冰冷的、映照著無數破碎倒影的玻璃碎片中。
黑玻璃的裂痕里,隱約映出兩個扭曲變形的人影,仿佛一對被永遠困在鏡中、相互撕扯的孿生靈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