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還未散盡,大理寺的銅鈴便已撞破寂靜。
沈觀站在正堂廊下,手中捏著一張胭脂色花箋,指尖沿著紙頁邊緣緩緩滑動。
那抹紅艷得刺眼,像是從誰唇上剛印下的殘妝,又似一滴凝固的血。
紙上五字——“聞香樓•小桃紅”,筆跡娟秀婉轉,若非刻意模仿,幾乎與女子親書無異。
可他知道,這是假的。
就在昨夜,戶部主事陳文遠暴斃家中,尸身無傷,唯唇齒泛青,口鼻間殘留一絲極淡的藥香。
驗尸官顫抖著報出名字︰“雪魄散……此毒入體無聲,三日緩發,七日奪命,且不留痕跡。”而案發現場唯一異物,便是這張緊攥在死者手中的花箋。
差役查實︰聞香樓確有此箋,專供頭牌與貴客私傳情信所用,尋常人不得輕取。
消息一出,坊間已有流言四起——莫非風月之地藏殺機?
還是美人一笑送人歸西?
沈觀卻未輕信。
他閉目凝神,心念微動︰【啟動痕跡殘留可視化】。
剎那間,意識沉入模擬空間。
眼前花箋懸浮半空,表面浮現出無數細密光紋,如同時間刻下的指紋。
突然,畫面流轉——一只修長的手指出現在虛影中,執筆落字後,將紙張輕輕折疊。
動作從容不迫,折角工整,最後一道折痕收尾時,竟以逆時針繞了三圈。
沈觀眸光一凜。
那是內閣老臣批閱密折的習慣動作!
文書房出身之人方有此癖,江湖浪子、風塵女子,乃至尋常官吏,絕難模仿。
有人偽造線索,故意將矛頭指向聞香樓。
但為何?是為了嫁禍甦夜語?還是……試探他這個新晉評事的反應?
他睜開眼,目光落在花箋一角細微的壓痕上——那里曾被火漆封過,而後揭去。
說明這紙原本是密封送出的,而非隨意丟棄或傳遞情意。
真正的破綻不在紙本身,而在如何回應。
若他避而不查,等于坐視栽贓蔓延;若他大張旗鼓搜樓問罪,則正中幕後之計。
唯有親自踏入局中,才能看清棋手落子的節奏。
于是午後未時,沈觀踏進了聞香樓。
朱漆雕欄,簾幕低垂,絲竹聲隱約自樓上飄下。
小二見來者一身素袍、眉宇清冷,並非尋常尋歡客,也不敢怠慢,恭敬引至二樓雅間。
門開處,甦夜語斜倚軟榻,紅裙曳地,鬢邊一支金蝶餃珠步搖隨呼吸輕顫。
她抬眼望來,唇角微揚,笑意卻不達眼底。
“喲,這不是斷簪神探麼?”她執壺斟酒,聲音如蜜裹刃,“破了侯府奇案,名震京城,怎麼反倒跑我這風月場里來找死人寫的信?”
沈觀不動聲色,在她對面坐下,袖中取出一小片焦黑殘物,置于案上。
是昨夜從陳主事書房香爐里搜出的香腳殘骸,經辨認,與“夢引散”同源,卻多了三分苦澀余味。
“你說過一句話,”他盯著她的眼楮,“‘有些人買香不是為了殺人,是為了試藥。’”
甦夜語倒酒的手頓了頓。
酒液在杯中微微晃蕩,映出她驟然收斂的笑意。
“我還記得你說這話時,正在擦拭一只青瓷香爐,爐底刻著‘天听’二字。”沈觀緩緩道,“如今有人用你的樓做靶子,拿你的箋傳假信,甚至借用你口中提過的‘試藥’邏輯,布下一局死局。”
他停頓片刻,聲音低了幾分︰“這不是沖你,就是沖我。而無論是誰,都以為我們互不信任。”
甦夜語終于放下酒壺,指尖輕輕敲擊琺瑯壺身,發出清脆一響。
她看著他,眼神如刀鋒劃過冰面,既冷且銳。
“沈大人說得動情,可我這兒可不是善堂。”她冷笑一聲,“要消息可以——千兩紋銀,少一文都免談。”
沈觀依舊平靜︰“你若真只為錢,昨夜就不會派人暗查陳主事宅邸。”
甦夜語瞳孔微縮。
但她很快恢復如常,懶洋洋靠回軟墊︰“哦?那你倒是說說,我圖什麼?”
“你在等一個人露出馬腳。”沈觀直視她,“就像我在等你給出一句真話。”
兩人對峙良久,屋內靜得能听見檐外風拂銅鈴。
最終,甦夜語忽然笑了。可那笑里,再沒有先前的輕佻與譏誚。
她緩緩點頭,聲音壓得極低︰
“三更天,西市糧倉後巷,會有人交你一份名單。”
沈觀起身告辭,未再多言。
歸途中,暮色漸濃,街燈次第亮起。
他緩步穿行于石板長街,腦海中不斷重演方才對話的每一句、每一個眼神、每一次停頓。
奇怪……她說“名單”時,指尖曾無意識摩挲壺蓋三下,節奏竟與內閣密檔開啟暗鎖的拍點一致。
而更詭異的是——
她本可直接拒絕,或索要更高代價,卻偏偏選在他說出“試藥”二字後松口。
仿佛……早已準備好這句話作為開關。
風掠過巷口,吹熄了一盞孤燈。
沈觀腳步微頓,眸光漸深。
三更的鼓聲剛過,西市糧倉後巷如同一頭蟄伏于夜色中的巨獸,沉默而幽深。
沈觀藏身于一垛陳年麻袋之後,呼吸輕緩如風拂竹葉。
他並未點燈,也未帶差役,只將身形融進黑暗里,像是一道不肯被照亮的影子。
遠處腳步聲漸近,輕卻穩健,是個慣走夜路的人。
一個蒙面人悄然現身,四下張望後,將一只油紙包裹輕輕放在巷口石墩上,動作利落得仿佛演練過千百遍。
沈觀眸光微閃——此人左肩略沉,步態偏重右足,分明是長期執筆文書之人,絕非尋常信使。
他依舊不動。
那人停留片刻,確認四周無人,隨即轉身欲退。
就在其身影即將沒入暗巷之際,沈觀終于出手。
不是搶奪,而是追蹤。
他足尖一點,身形如燕掠地,無聲貼隨其後。
待對方行至岔路、稍作遲疑的一瞬,沈觀右手疾探,心念微動︰【巧手空空】!
指間掠過袖口內襯,觸感微硬——有物藏匿。
那蒙面人毫無察覺,繼續前行,最終消失在城西一處廢棄茶寮中。
回到大理寺值房時,五更未至。
燭火搖曳,映得案上兩份“名單”涇渭分明︰一份是原封不動交回的油紙包,展開後空無一字;另一份,則是從那人袖中悄然取出的真實副本,墨跡清晰,紙張質地細膩,顯為官用箋。
沈觀凝神細看,五名官員姓名赫然列于紙上,皆曾卷入舊日貪腐案,或貶或調,看似銷聲匿跡,實則人脈盤根錯節。
坊間早有傳言,這些人背後連著一只“白手套”,專替權貴處理見不得光的事。
他立即閉目啟靈︰【案件推演模擬器•啟動】。
意識沉入虛擬時空,以第一位死者陳文遠為視角,回溯臨終前七日飲食起居。
畫面流轉間,茶水、膳食、訪客一一浮現。
然而當第三日午時,一名童子捧藥而來時,系統驟然出現異常——那孩子面容模糊不清,衣飾制式卻赫然是大理寺雜役所穿,腰間還別著一枚刻有“評事房”字樣的銅牌!
沈觀心頭一震。
更詭異的是,系統竟自動補全了這段記憶,仿佛它本就該存在。
可他知道,陳主事從不曾接觸過任何大理寺下屬送來的藥物!
【警告︰檢測到外部信息污染,記憶數據存在非自然植入痕跡,建議終止推演。】
紅字提示在虛空中炸開,冰冷而刺目。
沈觀猛然睜眼,冷汗已浸濕內衫。
這不是簡單的嫁禍,也不是普通的誤導……這是有人在試圖操控他的推理路徑!
利用他對線索的信任、對邏輯的依賴,在他腦海中埋下“合理”的假象,誘他走向預設的結論。
而這套手法,精準得近乎熟悉——就像一場針對“破案者思維”的獵殺訓練。
他盯著燭火,指尖緩緩撫過那份真實的名單,目光最終停駐在最後一人姓名之上︰
禮部員外郎 周崇文。
其余四人劣跡斑斑,經得起查證;唯獨此人,清廉耿直之名傳遍朝野,曾冒死上書,力主廢除酷刑,甚至因此得罪刑部高層,險些遭構陷罷官。
為何此人會出現在這份名單中?
沈觀眉峰緊鎖,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甦夜語那句低語︰“他沒上當……倒是比我想的聰明一點。”
她知道他會懷疑。
也許,從一開始,她就在等他看出這點不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