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還亮著,新聞標題停在“星瀾文化籌備新劇《晚風如訴》”。亞瑟站在公交站台,風吹得他額前的碎發微微晃動,像被某種無形的情緒撩撥著。夜色漸濃,路燈一盞接一盞亮起,映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拉出細長而模糊的光斑。遠處一輛公交車緩緩駛來,車燈劃破暮色,輪胎碾過積水的聲音清晰可聞。
他沒有上車。
手指在屏幕上滑動,指尖微涼。那條推送他已讀過三遍,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記憶深處打撈出來的回音。尤其是那一句︰“據知情人士透露,沉寂七年的知名編劇艾迪或將親自監制該劇。”——短短一行字,卻在他心里掀起了一場無聲的風暴。
他低頭重新點開那條推送,把關于艾迪可能復出的部分又看了一遍。不是為了確認信息真偽,而是想再听一次那個名字從腦海里響起的聲音。艾迪。兩個字輕得像一聲嘆息,卻又重得足以壓住呼吸。
七年前,她突然從公眾視野中消失。沒有告別,沒有聲明,只留下一部未完成的劇本和一張寫著他名字的支票。五萬元,備注寫著︰“相信你的才華。”那時他還只是個在影視公司做資料整理的實習生,連署名權都要靠求來的邊緣人。而她是行業里少數敢于為新人背書的大咖,是無數年輕創作者心中的燈塔。
如今,燈塔回來了。
他沒再猶豫,轉身走向路邊的咖啡店。玻璃門推開時帶起一陣風鈴輕響,店內暖黃的燈光灑在木質桌面上,空氣中彌漫著咖啡豆烘焙後的醇香。他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將背包放在身旁,取出筆記本電腦。屏幕亮起的瞬間,映出他略顯疲憊的臉——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胡子刮得干淨,但眉宇間藏著一種長期獨處的人才有的緊繃感。
光標在搜索框里閃了兩下,他輸入“影視投資論壇 近期 北京”,頁面跳出來三條結果。第二條寫著︰“華影匯•2025春季內容生態峰會——聚焦原創IP與資本對接”,舉辦時間就在兩天後,地點是國貿三期B座會議廳。主辦單位名單里,赫然列著“星瀾文化”。
他的目光在那個名字上停留了幾秒,仿佛要透過屏幕看清背後的真相。心跳不自覺加快,指尖有些發麻。他點進報名鏈接,頁面加載的幾秒鐘里,他盯著進度條一點點推進,像在等待命運的宣判。
注冊時填職業那一欄,他頓了一下。原本想寫“自由撰稿人”,又覺得太過模糊;寫“劇本顧問”則顯得浮夸。最終,他敲下“獨立編劇”四個字。這不是謊言,至少對他而言不是。過去五年,他寫了十七個劇本,投過三十二家制作公司,收到四十七封退稿信。最長的一個項目曾進入終審,卻被一句“缺乏市場爆點”否決。但他從未停止寫作。每個深夜,當城市陷入寂靜,他仍在鍵盤上敲擊,像一個固執的守夜人。
提交信息後,系統彈出電子確認函,附帶入場二維碼和注意事項。他截圖保存,退出頁面,合上電腦。窗外,雨開始下了,細密的雨絲斜斜地打在玻璃上,模糊了街景。他坐在那里沒動,任由思緒漫游。七年前的那個雨夜,也是這樣的天氣。他在墓園外遠遠看見她,撐著一把黑傘,獨自佇立在一座無名碑前。她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了很久。後來他才知道,那是她父親的忌日。也是那天晚上,他的郵箱收到了第一筆匿名稿費。
回家的路上,他去商場買了件深藍色西裝外套。布料不算昂貴,剪裁卻利落,穿上去剛好貼合肩線。他連同之前那件白襯衫一起掛在衣櫃最里面,用防塵袋仔細罩好。晚上十一點,屋內只剩台燈一束光。他把計劃書再翻了一遍,挑出三頁最能體現敘事結構的部分——關于時間折疊的非線性敘述、人物動機的隱喻設計、以及情感高潮的延遲爆發機制。這些是他反復打磨過的精華,如今要第一次呈現在真正的決策者面前。
他打印裝訂成冊,放進一個素面文件夾。封面沒有任何裝飾,只有手寫的標題︰《逆流》。這是他最新的劇本,講述一個普通人如何在時代洪流中守住創作初心的故事。他知道這個名字听起來有點老派,甚至帶點悲壯色彩。可他不在乎。如果連名字都不敢真實,那還有什麼資格談故事?
第二天一早,他提前兩個半小時出門。地鐵換乘三次,從城北一路坐到CBD核心區。車廂里擠滿了西裝革履的上班族,有人低頭刷手機,有人閉目養神。他靠著門邊站立,手里緊緊攥著那個文件夾,指節微微泛白。廣播報站聲此起彼伏,城市的脈搏隨著列車節奏震動。當他走出閘機時,高樓之間的風比平時更硬,吹得人肩膀發緊,領口灌進一絲寒意。
他沿著指示牌穿過寫字樓大堂,大理石地面光可鑒人,倒映著頭頂旋轉的吊燈。乘專用電梯直達二十三層。電梯上升的過程中,他看著數字一層層跳動,胸口有種莫名的壓迫感,像是即將踏入某個不屬于自己的世界。
會場入口排著隊,多數人穿著考究,手里拎著品牌公文包或拿著平板電腦。有人低聲交談,語氣自信從容;有人戴著藍牙耳機,一邊應答一邊翻看資料。亞瑟摸了摸上衣口袋,確認紙質門票還在。輪到他時,門口的工作人員掃了一眼票面,抬手示意通過,但眼神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沒有名牌貼紙,也沒有主辦方定制胸卡。那目光並不惡意,卻帶著審視,像在衡量一件未經認證的商品。
他低著頭往里走,找到角落一張空桌坐下。現場已經坐了近百人,台上正在播放宣傳片,畫面快速切換著近年爆款劇集的片段︰豪門爭斗、甜寵戀愛、懸疑反轉、穿越重生……背景音樂節奏強烈,幾乎蓋過吵雜的人聲。大屏幕上打出一行字︰“流量即價值,數據定生死。”
他翻開筆記本,寫下第一行字︰“這里不說故事,只談回報。”
前排陸續有人登台發言。一位投資人講完“用戶畫像精準投放”,強調“Z世代偏好高情緒密度內容”;另一位制片人接著分析“短視頻預熱轉化率”,展示一組組動態圖表,聲稱“前十五秒決定八成留存”。他們用詞簡潔,語速快,頻繁提到“爆點前置”“情緒杠桿”“粉絲裂變”“熱搜模擬器”。亞瑟一邊听一邊記,筆尖劃過紙面發出沙沙聲。有些術語他能理解,比如“話題捆綁營銷”;有些則完全陌生,像“人設崩塌應急預案”這種說法,讓他停下筆看了很久。
他忽然意識到,這個行業變了。不再是劇本主導的時代,而是算法與資本共舞的競技場。創作者的身份,似乎正從“作者”滑向“內容供應商”。
中場休息鈴響,人們起身走動,交換名片的聲音此起彼伏。有人笑著拍肩寒暄,有人圍在展台前掃碼抽獎。他沒動,繼續整理筆記,在“觀眾共創機制”旁邊畫了個問號。旁邊兩位年輕男子站著聊天,一個說︰“現在誰還看完整劇本?導演先看熱搜模擬器跑出來的劇情曲線。”另一個笑︰“對啊,演員檔期比角色適配度重要多了。只要臉夠紅,演技都能AI補。”
他合上本子,起身去了趟洗手間。鏡子里映出他的臉,神情平靜,但眼底有些發沉,像熬了幾個通宵未睡透。水龍頭嘩嘩作響,他掬起冷水潑在臉上,抬頭時看到鏡中自己濕漉漉的睫毛顫了顫。
回來時路過茶歇區,看到一群人在圍著一名穿香檳色套裝的女人拍照合影。她笑著擺手,聲音透過嘈雜傳過來︰“這次項目真的不開放探班哦。”那人側臉一轉,亞瑟猛地認了出來——是甦婉,當年艾迪團隊的核心策劃,如今已是星瀾文化的副總監。
他繞開了那邊,回到座位。
十分鐘之後,全場燈光暗下,聚光燈打向**台中央。主持人走上台,語氣突然變得莊重︰“接下來,讓我們歡迎一位特別嘉賓——她是中國影視行業最具影響力的創作者之一,也是本次峰會的戰略合作方代表……星瀾文化的創始人,艾迪女士。”
掌聲瞬間爆發,夾雜著零星的歡呼。所有鏡頭都轉向入口處。
亞瑟猛地抬頭。
她從側門走出來,踩著細高跟,步伐穩定,每一步都像丈量過一般精準。銀灰色長裙貼合身形,肩線利落,發絲挽成低髻,耳墜在燈光下泛著微光,像是綴著星辰。臉上妝容精致卻不浮夸,嘴角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目光掃過全場時,自然地點頭致意。那種氣場,不是靠喧囂建立的,而是多年沉澱下來的篤定。
她接過話筒,聲音清晰平穩︰“謝謝大家。很多人問我,為什麼這幾年越來越少露面。其實我一直都在,只是換了個位置觀察這個行業。”
台下安靜下來。
“我見過太多好故事被剪碎,只為迎合三分鐘熱度;也見過真正用心的作品,因為沒有話題標簽而石沉大海。所以我現在做投資,第一條原則就是——必須看完全部劇本才能立項。”
亞瑟的手指無意識收緊,捏住了筆記本邊緣。紙張被壓出一道深深的折痕,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
她繼續說︰“有人說這是理想主義,但我認為,堅持內容本質,才是最長線的投資邏輯。”
台下有人鼓掌,也有小聲議論。她笑了笑,又補充道︰“當然,我也不會抗拒新技術、新渠道。我們即將啟動的新劇《晚風如訴》,就會采用觀眾共創機制,邀請部分讀者參與關鍵情節設計。”
這句話落下時,她微微偏頭,視線似乎不經意掠過觀眾席。亞瑟坐在第三排左側,恰好迎上那一眼。
雖然後來他知道,那不過是演講中的正常互動。
可那一刻,他的呼吸確實慢了一拍。
他想起七年前那個雨夜,墓園外她獨自站立的身影;想起那張寫著“就當是一場夢”的字條;想起賬戶里突然出現的五萬元,備注是“相信你的才華”。
而現在,她站在台上,談著創作、投資、行業未來,仿佛從未離開過這個舞台,也從未真正消失于他的世界。
他低下頭,翻開新的一頁,在紙上用力寫下幾個字︰
她不是逃避,是戰斗。
再抬頭時,她已經開始介紹項目的初步構想。他說不出自己此刻的情緒,不像激動,也不完全是震撼。更像是某種長久以來的認知被推翻後,重新拼接的過程。
原來她並沒有躲起來。
她只是走進了一個他從未了解過的戰場。
而他一直以為的孤獨堅守,在她那里,或許早就成了日常的一部分。
他看著她在台上回答提問,語氣溫和卻堅定。每當有人質疑“純文學改編是否具備市場潛力”時,她都會舉出過往案例,一條條列出收視數據和口碑反饋。她說︰“觀眾永遠比我們想象中更願意等待好東西。”
台下有人點頭,也有人皺眉。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過去所有的努力,也許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靠近她曾站立的地方。而她早已走得更遠。
活動仍在繼續。主持人宣布下一個環節將進入圓桌討論,主題是“資本如何助力優質內容破圈”。艾迪起身準備退場,工作人員從後台迎上來,引導她走向休息區。
亞瑟沒有動。
他的筆記本攤開著,上面除了記錄發言要點,還多了一句他自己都沒察覺寫下的問題︰
如果她一直看得見我,那我是不是也該真正看見她?
台上的燈光轉暗,新的嘉賓開始入場。會場重新響起說話聲和腳步移動的雜音。
他抬起手,輕輕撫平剛才被攥皺的紙頁。指尖踫到那行字時,停了幾秒。
窗外陽光斜照進來,落在前排座椅的背板上。遠處傳來服務人員更換茶點的輕響。
他把筆蓋擰好,放進外套內袋,雙手交疊放在膝上,繼續听著台上的對話。
他知道,今天的結束,或許是另一種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