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剛亮,窗外的樓群之間浮著一層灰白,像是被誰用橡皮擦過一遍又一遍,邊緣模糊,輪廓不清。晨霧尚未散盡,城市還沉在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里。亞瑟坐在桌前,手指從書脊上收回,動作很輕,像是怕驚動什麼。那本《春日來信》靜靜躺在他掌心,封面泛黃,頁角微卷,仿佛承載了太多不該被翻閱的記憶。
他沒再盯著它發呆,而是將它放進背包最里層的夾袋,拉上拉鏈,又用力按了按,確認不會滑出——就像小時候藏起一張寫滿心事的紙條,生怕被人發現,卻又怕自己忘了。
他起身打開電腦,屏幕亮起時映出他略顯疲憊的臉。黑眼圈很深,嘴唇有些干裂,昨夜幾乎沒怎麼睡。那些翻騰的問題——為什麼要做?為誰而做?——還在腦子里回蕩,像老式收音機里斷斷續續的雜音,干擾著思緒,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壓得人喘不過氣。它們變得清晰了些,甚至開始有了方向。
他新建了一個文檔,光標在空白頁上跳動,像一顆等待落下的雨滴。他敲下標題︰“關于艾迪的信息收集”,字跡工整,語氣冷靜,仿佛這只是個普通的項目策劃案,而不是一場跨越七年的追尋。
文件夾里存著幾張模糊的照片。他翻出其中一張︰一片撕碎的名片,邊緣焦黑,像是被火燎過一角。這是很久以前在一場拍攝現場留下的,當時沒人注意,他隨手撿起塞進了口袋。如今放大看,仍能辨認出“影視制作”四個字,還有半截電話號碼,區號是010。
他把照片導入圖像增強軟件,反復調整對比度、亮度和銳度。每一次細微的改動都讓他屏住呼吸,仿佛在拼湊一塊殘缺的拼圖。輪廓漸漸清晰了些,但關鍵信息依舊缺失。他盯著那串數字,默念了一遍又一遍,試圖從中捕捉某種暗示或節奏,可它終究只是冰冷的符號。
接著,他打開本地數據庫,輸入關鍵詞組合︰“010 影視 艾迪”。搜索結果跳出幾十條,大多是無關的小公司和廣告代理。他一條條點開排查,耗了近一個小時,毫無收獲。網頁加載的聲音此起彼伏,像是一次次希望燃起又熄滅的嘆息。
換個思路。
他登錄一個冷門的行業論壇,注冊了個新賬號,昵稱叫“尋光者”。界面陳舊,帖子稀疏,只有少數幾個資深從業者偶爾冒泡,討論些業內秘辛與資源對接。他在獨立制片人交流區發了一條匿名帖︰“有沒有人了解一位叫艾迪的女演員?曾參演《世界的露瑤》,想查些基礎資料,不涉隱私,純粹出于創作參考。”
發完帖子,他沒關頁面,轉頭去廚房燒水。老舊的電水壺嗡嗡作響,水汽緩緩升起,壺蓋隨著沸騰輕微跳動。他倒了一杯,端回桌前喝了一口。溫度剛好,不燙也不涼,舌尖微微發麻,像是某種久違的安慰。
他盯著瀏覽器右下角的時間,一分一秒地等。窗外陽光慢慢爬進屋子,照在鍵盤邊緣,泛起淡淡的金屬光澤。三十七分鐘過去了,沒有人回復。五十二分鐘後,終于有人點贊了他的帖子,ID是個亂碼般的字符,頭像是一張黑白膠片。
兩個小時後,系統提示收到一條私信。
對方ID是“老膠片”,內容只有短短幾句︰“你說的是她?一線女星,三年前封榜隱退,作品不斷但幾乎不出席活動。附個鏈接,你看看是不是這個人。”
沒有多余的寒暄,也沒有追問用途,就像某種默契早已存在。
亞瑟點擊鏈接,跳轉到一篇舊專訪。頁面加載出來的一瞬,他的呼吸頓了一下。
配圖中,女人戴著墨鏡站在劇組外,長發挽起,肩披風衣,身旁圍著工作人員,卻獨自走在外側。盡管鏡頭模糊,側臉只露出一半,但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就是那個雨夜里,在墓園門口站了很久,然後默默轉身離開的人。
那天夜里,雨水順著她的風衣往下淌,傘也沒撐,腳步緩慢卻堅定。他曾躲在樹後看著她,不敢靠近,也不敢離去。她站在父親的墓碑前,站了整整四十分鐘,最後只留下一朵白玫瑰。
文章標題寫著︰“艾迪︰我不是逃離,只是換種方式活著。”發布時間是2021年秋天。文中提到,她出身演藝世家,十六歲出道,三十歲前拿遍獎項,卻在事業巔峰期宣布減少公開露面,專注于劇本開發與幕後投資。所屬公司名為“星瀾文化”,近年主導了多部口碑劇集。
他往下讀,看到一段話時停住了︰“有人問我是否後悔某些選擇。我不回答,因為我始終相信,真正的告別從不需要解釋,而真正的重逢,也從來不是偶然。”
他把這段話反復看了三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指尖傳來溫熱的觸感,仿佛那句話正透過文字滲入皮膚。
合上網頁後,他從錢包深處抽出一張紙片。那是字條的復印件,原物早已在某個深夜被汗水浸濕、揉皺,最後他用透明膠帶勉強粘好,才得以保存下來。“就當是一場夢”六個字,筆跡清瘦,收尾利落,像是寫下這句話的人,早已做好了割舍的準備。
他盯著那行字,忽然低聲說︰“如果真是夢,你為什麼要留下錢?”
“如果你不想再見我,為什麼還去看我的劇本?”
“還有那筆匯款……備注寫的是‘相信你的才華’。”
聲音不大,卻一句比一句穩。說到最後一句時,喉頭微微震動了一下,像是壓抑多年的哽咽終于找到了出口。
這不是巧合。也不是施舍。
她是知道他在做什麼的人。甚至,比他自己更早看到了這條路的存在。早在他還在地下室改第八稿劇本的時候,在他因版權糾紛被起訴的時候,在他被迫放棄署名權的時候——她就已經在注視著他,不動聲色,卻從未真正離開。
他打開抽屜,取出一本黑色筆記本,封皮硬挺,邊角磨損,內頁整齊劃一。翻開第一頁,他提筆寫下三行字︰
一、查清她近期是否有公開行程;
二、找到能切入合作的方式,哪怕是外圍項目;
三、以創作者的身份接近,不是舊情人,也不是求助者。
每一行字都寫得極慢,像是刻進石頭里的誓言。寫完,他合上本子,放在電腦旁邊,正好壓住那張模糊的名片復印件。
陽光已經照進屋子,落在桌角那疊計劃書的封面上。那是他花了半年時間打磨的原創劇本集,名字叫《逆光生長》。封面設計樸素,沒有任何署名,只有一行小字︰“給所有未完成的告白。”
他起身換了件干淨襯衫,深灰色,質地柔軟,袖口有細密的暗紋。系好領口兩顆扣子,把背包背上肩。出門前,他順手點了收藏那篇專訪,關閉所有頁面。
樓下早點攤剛支起爐子,油條在鍋里翻滾,滋啦作響,香氣飄了一路。老板掀開鍋蓋,熱氣撲面,吆喝了一聲︰“新炸的!脆!”幾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圍過去,笑著遞錢。
亞瑟走過巷口,腳步沒有遲疑。手機在包里震動了一下,是訂閱提醒——“您關注的關鍵詞‘星瀾文化’有新動態”。
他沒立刻掏出來看,而是繼續往前走,穿過晨光斑駁的小街,走過一家關著卷簾門的舊書店,路過一棵枝葉繁茂的老梧桐。樹葉沙沙作響,像是某種低語。
走到公交站台時,他停下,拉開背包拉鏈,取出手機。新聞標題跳出來︰“星瀾文化籌備新劇《晚風如訴》,擬邀神秘影後復出主演。”
他盯著“復出”兩個字看了很久。
車來了,門打開,乘客陸續上車。他站在原地,沒動。
司機朝他望了一眼,問︰“上不上?”
亞瑟看著手機屏幕,輕聲說︰“還不確定。”
說完,他往後退了半步,避開人群,低頭重新點開那條新聞。頁面加載完畢,配圖是一張概念海報︰黃昏的海邊,背影縴細的女人站在礁石上,風吹起她的長發,遠處燈塔亮起第一束光。
導演欄寫著一個熟悉的名字——顧臨川,當年《世界的露瑤》的副導演,也是唯一一個在他被劇組辭退那天,悄悄塞給他一份完整分鏡稿的人。
他點進評論區,第一條留言是︰“這陣容要是真能成,算是近幾年最大的驚喜了吧。”
第二條寫著︰“听說女主角要求極高,必須親自參與劇本共創,而且拒絕商業炒作。”
第三條最簡短,卻讓他心頭一震︰“她回來了。”
亞瑟站在晨光中,久久未動。
風吹動他的衣角,背包里的《春日來信》輕輕摩擦著內襯,發出細微的聲響。他知道,有些門一旦推開,就再也無法回頭。
而現在,門縫里透出了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