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落在車頂,聲音細碎而持續,像是無數細小的指節在輕輕叩擊金屬的殼層。艾迪站在傘下,手機貼在耳邊,話筒里的聲音清晰冷靜,一字一句地敲打著她的神經。那頭是制片主任,語氣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監控確認無誤,人已經上車,你現在可以返程了。但記住,別讓他進你家門太久,出任何問題我們都擔不起。”她點頭,又意識到對方看不見,便輕聲應了句“明白”,隨即掛斷。
她抬眼望向那輛黑色轎車,車燈早已熄滅,輪廓隱在樓前的昏黃光暈里。夜色像一層薄紗籠罩著整條街道,雨水順著屋檐滴落,在水泥地上濺起一圈圈微不可察的漣漪。駕駛座空著,後座的人影依舊靠在窗邊,頭微微歪斜,一只手垂在座椅外,指尖幾乎觸到地面。他的呼吸平穩,胸膛有節奏地起伏,像是沉入某個無人打擾的夢——一個被酒精與疲憊共同編織的、沉重而短暫的安寧。
她收起傘,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座,沒有立刻發動引擎。車內安靜得能听見空調殘余的風聲,還有他緩慢的呼吸。那呼吸並不均勻,偶爾夾雜著一聲輕微的嘆息,仿佛在睡夢中仍被什麼牽絆著。她看了眼後視鏡,他的側臉在暗處顯得格外安靜,眉頭不再緊鎖,嘴唇微張,像是卸下了某種長久背負的東西。可正是這份松弛,讓她心頭莫名一緊。
她伸手將空調調高一度,然後解開安全帶,轉身去拍後座的肩︰“醒一醒,到了。”
那人只是喉嚨里發出一聲模糊的哼,頭往玻璃方向偏了偏,睫毛顫了一下,卻沒有睜眼。雨水順著車窗滑落,在他臉上投下短暫移動的光影,如同記憶的碎片掠過一張沉默的臉龐。他的領帶歪斜,襯衫第三顆扣子崩開,袖口沾著一點酒漬,像是從一場無人見證的潰敗中逃出來。
艾迪皺眉。她本可以叫醒他,讓他自己想辦法回去,可這人醉得徹底,連坐都坐不穩。她想起酒吧里那一幕——紅酒潑上裙擺時,他站在原地的樣子,眼神空茫,像被什麼抽走了力氣。那時她沒說什麼,只是走開了。現在倒好,命運繞了個圈,把他直接送到了她的車上。
她嘆了口氣,推開車門下車,繞到後座拉開門。夜風帶著濕意拂過手臂,樹梢輕輕晃動,感應燈亮起,照亮腳下的水泥地。水窪映著路燈的光,像一塊塊碎金鋪在地面。
“起來,別在這兒睡。”她語氣放軟了些,伸手去扶他的胳膊。
他的身體很沉,肩膀僵硬,被她拽了一下才稍稍動彈。他半靠著車門,意識似乎漂浮在某處,嘴里含糊地說了句什麼,她沒听清。她只能用力架住他的手臂,拖著他往外挪。一步,兩步,他的腳步踉蹌,膝蓋發軟,全靠她撐著才沒倒下。他的重量壓在她肩上,帶著體溫和淡淡的雪松香水味,混合著酒精的氣息,竟讓人產生一種荒謬的真實感——他不是鏡頭前那個光芒萬丈的名字,只是一個會醉、會累、會倒下的普通人。
走到公寓入口時,他突然停住,頭垂下來,額頭抵在她肩上。那一瞬間,她感覺到他的呼吸噴在頸側,溫熱而紊亂。她僵了一下,沒推開,也沒動,只是站了幾秒,等他重新有了點力氣,才繼續往前走。她忽然意識到,這是他們第一次如此靠近。不是在片場對戲,不是在發布會上擦肩,而是以這樣狼狽又親密的方式,真正地觸踫到彼此。
電梯上升的過程很短。金屬門打開,走廊燈光柔和,地毯吸走了腳步聲。她扶著他一步步走向房門,從包里摸出鑰匙,插進去轉動。門開後,她先松開他,讓他靠在牆邊,自己先進屋把燈打開,再回頭去拉人。
可就在她伸手的一瞬,手機又響了。
她愣住,低頭看了一眼屏幕,是助理。她咬了咬牙,迅速接通,壓低聲音︰“說。”
“導演組剛通知,明天早上的補拍提前兩小時,七點到場化妝。”對方語速很快,“你那邊還方便調整嗎?”
“知道了。”她答得干脆,目光卻始終沒離開眼前這個人。他靠著牆,眼楮閉著,嘴唇輕輕動了動,像是在念某個名字。她沒問是誰,也不敢問。有些名字一旦出口,就會喚醒太多不該被提起的東西。
電話掛斷後,她站在原地沒動。屋里燈亮著,沙發、茶幾、落地燈都在熟悉的位置,一切都和離開時一樣。可此刻看著這個昏睡的男人,她忽然覺得這間屋子變得陌生起來。它不再是她獨居三年的避風港,而成了一個臨時的庇護所,收容了一個她本該遠離的靈魂。
她再次伸手去扶他,這次動作更急了些。他被她拉著邁過門檻,剛踏進客廳就腿一軟,整個人向前傾。她慌忙抱住他肩膀,兩人一起撞上了玄關櫃。櫃子晃了晃,上面放著的一本書滑落下來,砸在地上發出悶響。
她低頭看去,是那本《春日來信》。書頁翻開,正好停在中間一頁。一行字赫然在目︰“有些相遇,不在光下,而在暗處生根。”那是她去年冬天買的書,從未讀完。封底寫著一行鉛筆字,是她隨手記下的台詞草稿︰“我們以為的偶然,其實是命運遲來的伏筆。”
她盯著那句話,手指無意識地收緊。片刻後,她彎腰撿起書,塞回包里,然後使出最後的力氣,將他拖到沙發上。他倒下去時發出一聲低哼,手臂甩在空中,差點打翻桌上的水杯。
她把杯子拿遠,順手給他蓋了條薄毯。他的臉露在外面,鼻梁挺直,唇線柔和,不像白天那樣緊繃。她看了一會兒,轉身走向廚房,倒了杯溫水放在茶幾上,又撕開一片退燒貼,猶豫了一下,還是貼在他額角。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發燒,但她記得小時候母親說過︰“醉酒的人最容易失溫。”
做完這些,她終于坐下,揉了揉太陽穴。指尖傳來一陣鈍痛,像是長時間緊繃後的反噬。她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凌晨一點十七分。距離補拍還有不到六小時。她本該立刻洗澡休息,可眼下這個局面,她沒法不管他。
她起身去客房拿了套干淨衣物,疊好放在沙發邊。然後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卷起袖子,準備再試試能不能喚醒他。她知道,如果他一直不清醒,她必須考慮是否要送醫。酒精中毒不是小事,尤其是對他這種長期作息紊亂、飲食不規律的人來說。
可手指剛踫到他肩膀,他就突然動了。
他翻了個身,臉埋進靠墊里,一只手伸出來,抓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不大,但足夠讓她停住。
她低頭看他,發現他的嘴唇微微張開,聲音極輕,像是從很深的地方傳來︰“別走……媽。”
那一瞬,她整個人僵住了。
她沒抽手,也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他的呼吸拂過她的皮膚,帶著酒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那聲“媽”像一根細線,猛地扯開了某種她以為早已封存的情緒。她母親去世那年,她也是這樣被人握住手,听著對方在昏迷中喃喃呼喚。那時她才知道,人在最虛弱的時候,總會回到最初的安全之所。
她想起墓園那天,風把花吹倒,他們同時伸手去扶。那時她沒看清他的臉,只記得那只手修長、骨節分明,動作很輕。後來在酒吧,紅酒潑上來,她抬頭看見他站在那兒,眼里全是疲憊,像一座快要塌下來的山。
而現在,這座山正躺在她的沙發上,握著她的手腕,叫著一個她永遠無法回應的稱呼。
她慢慢蹲下身,與他平視。他的眼楮仍閉著,睫毛微微顫動,額角的退燒貼已經泛白。她抬起另一只手,遲疑了一瞬,最終還是輕輕覆在他手背上。
“我不走。”她說,聲音低得幾乎听不見,“你先睡吧。”
他好像听到了,也好像沒有。抓著她的手慢慢松了些,但仍沒放開。她就這樣維持著姿勢,膝蓋發麻也不願動。時間一點點過去,屋外的雨徹底停了,樓道感應燈熄滅,只有客廳的壁燈還亮著,照出兩人交疊的影子。那影子被拉得很長,斜斜地鋪在地板上,像一幅未完成的畫。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他呼吸變得更深,手也完全松開。她輕輕抽回手腕,站起身,走到窗邊拉開一條縫。夜風涌入,帶著泥土和樹葉的氣息,清新得近乎凜冽。遠處高樓的霓虹一閃一滅,像是城市尚未入睡的眼楮。
她關上窗,轉身看向沙發。
他睡得很沉,毯子滑到一半,露出半截手腕。她走過去幫他拉好,指尖無意擦過他的衣領,踫到了一枚金屬扣子。冰涼,邊緣有些磨損,像是用了很久。她忽然注意到,那扣子背面刻著一行極小的字母,因年久磨損已模糊不清,但她仍辨認出幾個字︰“To E — Love, D.”
她怔了一下,隨即收回手,心跳莫名加快。她不想追問這枚扣子的故事,也不想探究那個“E”是誰。有些秘密,本就不該由旁人揭開。
她拿起自己的包,走進臥室,輕輕帶上門。
客廳里,男人仍在沉睡。窗外城市燈火未熄,遠處高樓的霓虹一閃一滅,映在玻璃上,像某種無聲的回應。
屋內靜得只剩呼吸聲。
一只不知名的小蟲繞著燈光飛舞,最終輕輕落在了窗簾邊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