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像一塊被拉得太長、漸漸失去韌性的麥芽糖,初嘗時是自由的甜,但日子一久,便黏糊糊地耗著人的耐心,生出幾分無聊和焦灼,對于三個即將升入初中的孩子來說,這段小學時代最後的漫長假期,在以三種截然不同的節奏緩緩流淌,對于三個孩子來說,這段時光以截然不同的節奏流淌著。
在“立遠文具店”里,肖立遠覺得自己簡直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
他沒有踫過一下暑假作業,卻被大姨李安安排了滿滿的“工作”——不是騎著二八大杠自行車給附近訂了貨的單位送文具,就是在店里灰頭土臉地盤點貨物,把被顧客翻亂的彩筆、橡皮、文具盒一樣樣歸位。
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流下來,黏住了幾根頭發。他正蹲在地上整理一盒散落的彩色水筆,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浮現出黃子沫此刻的畫面︰她肯定正翹著二郎腿,坐在外婆家陰涼的小院里,抱著半邊用井水鎮得透心涼的西瓜,用勺子挖著最中間那塊最甜的瓜瓤,悠閑得不得了!
這鮮明的對比像一根針,刺破了他心里那只名為“平衡”的氣球,一股混合著羨慕、嫉妒和不公的無名火“噌”地竄起。
他猛地站起來,把手里的幾支筆扔回盒子,發出“嘩啦”一聲響,沖著在收銀台前埋頭算賬、額角也沁著細汗的李安大聲抱怨,聲音里充滿了委屈和抗議︰“姨媽!我也要吃冰鎮西瓜!現在!立刻!就要吃!”
李安頭都沒抬,手指飛快地撥弄著計算器,語氣不容置疑︰“西瓜在井里鎮著呢,想吃可以,把你手底下那堆彩筆分顏色碼整齊了,貨架擦干淨,不然免談。”
肖立遠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蔫了,失望地耷拉下腦袋,夸張地長嘆一口氣︰“唉——!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他賭氣似的蹲回去,把水筆往盒子里扔得砰砰響,用這種幼稚的方式宣泄著所有的不滿。
而與肖立遠的水深火熱相比,黃子沫在外婆家確實過著近乎“神仙”般的生活。她每天睡到自然醒,陽光透過木格窗欞灑在臉上才慵懶地起床。午飯後,她會先攤開肖立遠那本暑假作業。
這是一個有點“痛苦”又帶點惡趣味的過程。她得努力模仿肖立遠那像螃蟹爬過一樣的字跡,故意寫得歪歪扭扭,間或還要留下幾個算術錯誤,這比她端端正正寫字費勁多了,常常要耗掉整個下午。
當她終于完成“任務”,開始寫自己的作業時,筆尖流淌出娟秀工整的字跡,那種順暢感讓她渾身舒坦,看著並排放在桌上的兩本作業,一本“慘不忍睹”,一本清秀悅目,她忍不住調皮地吐了吐舌頭,仿佛能看到肖立遠開學時對著這本“山寨”作業愁眉苦臉的滑稽樣子。
傍晚,她會主動搶著洗碗,然後到後院摘兩個熟透了的、紅彤彤的番茄,用冰涼的井水洗淨,她遞一個最大的給坐在門檻上搓麻繩的外婆,自己拿著另一個,咬一口,沙瓤酸甜的汁水瞬間溢滿口腔,是城里超市買不到的新鮮味道。
夜幕降臨,一老一少就搬個小板凳坐在門前的涼席上,搖著蒲扇,吃著番茄,听此起彼伏的蟬鳴,看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外婆一邊用扇子輕輕幫她驅趕蚊子,一邊講著那些關于山精鬼怪或是媽媽小時候的、已經听了無數遍的老故事。山間的晚風帶著梔子花的香氣,吹走白天的燥熱,也吹散了黃子沫心底偶爾泛起的、關于城里那個家的陰霾。
在遙遠的M城,甦言言的暑假則被母親陳樂用精準的刻度尺,切割成以小時為單位的方格,填滿了鋼琴、油畫、聲樂和芭蕾舞這些“高雅藝術”課程,她住在市中心一棟裝修精致、一塵不染卻缺乏生活氣息的獨棟復式樓房里,中央空調的冷氣恆定在22度,將盛夏的炎熱和喧囂徹底隔絕在外,但也隔絕了尋常巷陌的煙火氣和孩子們追逐打鬧的歡聲笑語。
練完琴的間隙,她會鎖上自己臥室的門,從書架最顯眼的位置取下那本《小王子》。這是她唯一的、不被母親安排的“課外讀物”。她蜷在鋪著柔軟長毛地毯的飄窗台上,像一只尋求安全感的小貓,再次翻開已經讀過無數遍、有些頁面甚至能背出來的書。
窗外是城市被霓虹燈映照得有些失真的夜空,星星稀疏而暗淡。
她尚且不能完全理解“馴服”和“建立聯系”的深刻哲學含義,但書中關于那朵玫瑰花的段落,卻在她心里投下了一顆種子。
“你們很美,但你們是空虛的。”小王子說,“沒有人能為你們去死。”
她尤其喜歡狐狸說的那句話︰“對你馴養過的東西,你永遠負有責任。”
她憧憬著那種“被需要”和“被唯一認定”的感覺,就像小王子星球上那朵嬌氣、驕傲又獨一無二的玫瑰。
她渴望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可以去悉心呵護的“玫瑰”,也渴望自己能成為某人宇宙中獨一無二的存在,而不是母親夢想的延伸體,或者父親電話里一句“懂事”的夸贊。
合上書,她抱著膝蓋,望著看不見B612星球的天空,想著那只等愛的狐狸。
隨即,她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了那個小鎮的教室,想到了那個只做了短短幾天同桌、卻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黃子沫。她是那麼不一樣,她的安靜之下似乎藏著一種倔強的自由和主見,會為了那些被她形容為“像詩一樣”的流行歌詞,去做明知不太對、卻遵循內心喜好的事。
這種率性和真實,是甦言言被規訓的生活里所缺失的。
暑假就這麼日復一日地流淌著,三個孩子在自己的軌道上,懷著各自無法言說的心事和朦朧的期待,等待著開學的那一天,等待著命運再次交織、開啟初中新篇章的時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