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黃子沫在山村享有的、近乎奢侈的自由與寧靜截然不同,甦言言在M城的暑假,被母親陳樂精準地切割成一個個以小時為單位的方格,填滿了名目繁多的“素養提升”課程,這個六年級畢業後的夏天,本該是小學時代最後一個悠長假期,卻因“小升初”的關鍵節點,而變得更加令人窒息。
M城的盛夏,空氣里翻滾著灼人熱浪,蟬鳴撕心裂肺,但對于待在裝有中央空調、恆溫恆濕的獨棟復式樓房里的甦言言而言,更讓她感到無處可逃的,是母親陳樂那無處不在、沉甸甸的審視與期望,那期望如同無形的枷鎖,將她牢牢釘在一條被預設好的“優秀”軌道上。
陳樂曾是市里一家大型超市的職員,超市倒閉後,她便徹底成了全職主婦,將所有的精力和自己年輕時未竟的“夢想”——成為一名多才多藝的、優雅的女性——全都傾注在了女兒身上。而甦言言的爸爸,作為一家房地產公司的董事,則用源源不斷的物質保障和長期缺席,默許著這種教育方式。
此刻,芭蕾舞教室里冷氣開得很足,鏡牆反射著清冷的光。甦言言穿著潔白的紗裙,頭發一絲不苟地挽成髻,脖頸努力維持著天鵝般的優雅,她繃直腳尖,試圖完成一個連續的、標準的“揮鞭轉”,動作要求極高的核心力量和平衡感,也許是因為心里惦記著下午鋼琴老師要檢查的肖邦練習曲,也許是真的到了體能極限,她的軸心腳微微晃動,支撐腿一軟,“啪”地一聲,整個人重重地摔在了光潔如鏡的楓木地板上。
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把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逼了回去,倔強地搖搖頭,避開老師攙扶的手,自己撐著冰涼的地板站了起來,甚至還勉強對老師擠出一個微笑︰“老師,我沒事,不小心滑了一下。”
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但她的背脊挺得筆直,維持著母親要求的“儀態”。
甦言言疼得倒吸一口冷氣,淚水瞬間涌上眼眶。但她幾乎在摔倒的同一秒,下意識地、飛快地抬眼瞥向教室角落——母親陳樂就坐在那里,背脊挺直,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像一尊雕塑,她已經站了起來,眉頭緊鎖,眼神里掠過一絲真實的擔憂,但更快被一種“你不該在這種基礎動作上出錯”的嚴厲和失望所取代。
下課回到那座位于市中心黃金地段、裝修精致卻缺乏生活氣息的家里,巨大的水晶吊燈照亮著空曠的客廳,更顯冷清,甦言言放下舞鞋包,第一件事就是沖向客廳角落那部復古撥號電話,她把自己深深陷進寬大的意大利真皮沙發里,仿佛想從中汲取一點溫暖,抱著沉重的听筒,撥通了那個熟悉的、卻常常無人接听的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是嘈雜的會議討論聲。
“喂,言言?”父親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和匆忙。
“爸爸,”甦言言的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一點委屈的鼻音,“我今天跳芭蕾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了?”父親的聲音立刻提高了八度,透著真實的急切,“嚴不嚴重?磕到骨頭沒有?有沒有馬上讓媽媽帶你去醫院檢查一下?”
“沒事,真的沒事,就是蹭破點皮。”甦言言頓了頓,聲音里充滿了渴望,“爸爸,市中心新開的那家大型室內游樂園,同學都說特別好玩……你什麼時候能回來,帶我去一次呀?”
“哎,言言,乖女兒,”父親的聲音充滿了歉意,但更多的是慣常的推脫,“爸爸知道你想去。可是最近公司正在談一個非常重要的地塊項目,天天開會,應酬也多,實在抽不開身啊。這樣,你讓媽媽帶你去,好不好?爸爸報銷,你們玩個痛快!”
甦言言眼神里的光瞬間黯淡下去,像被風吹滅的蠟燭。她小聲說,帶著與她年齡不符的懂事和失落︰“還是不要了……媽媽要是帶我去,肯定一路上都在算時間,擔心耽誤我下午練琴、晚上讀英語,還會念叨門票太貴不值得……算了,爸爸,我……我去練鋼琴了。”
“言言真懂事,是爸爸的好女兒。”父親的語氣明顯輕松了不少,帶著安撫的意味,“等爸爸忙完這個項目,一定回來帶你和媽媽出去好好玩一趟,想去哪兒都行!爸爸保證!”
“嗯,知道了,爸爸再見。”甦言言默默地掛了電話,听著听筒里傳來的“嘟嘟”忙音,心里一片冰涼。她低聲喃喃︰“又是這樣……每次都這麼說。”
這種空洞的承諾,她听過太多次了。
她慢吞吞地走上鋪著柔軟地毯的旋轉樓梯,走進二樓那間專屬于她的、隔音良好的琴房。
琴房很大,落地窗外是城市繁華的天際線,那架昂貴的施坦威三角鋼琴漆面光可鑒人,像一件完美的藝術品,她坐在琴凳上,卻沒有翻開考級曲譜,她怔怔地望了一會兒黑白琴鍵,突然,一種難以抑制的煩躁和委屈涌上心頭,她深吸一口氣,然後十指猛地、用盡全力砸在琴鍵上!
“ ——!!!”
一連串刺耳、混亂、毫無章法的噪音猛烈地撞擊著隔音牆壁,像她內心憤怒和壓抑的嘶吼,她在用這種方式,無聲地反抗母親密不透風的安排,發泄對父親長期缺席的失望,控訴這個被剝奪了玩樂和自由的、虛假的暑假。
“言言!”琴房門外立刻傳來母親陳樂急促的敲門聲和帶著不悅的提醒,“怎麼回事?好好彈琴!不準胡鬧!下個月就要音協考級了,時間緊任務重,你別分心!”
琴聲戛然而止。
甦言言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肩膀一下子垮了下來,剛才那股短暫的、激烈的叛逆,在母親威嚴的聲音面前,瞬間土崩瓦解,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重新抬起手,開始一板一眼地彈奏練習曲,音符準確無誤,節奏分毫不差,卻干巴巴的,毫無感情,就像在完成一項枯燥的任務。
她的目光飄向窗外,藍天下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地飛過,自由自在。她什麼時候才能像那些小鳥一樣,或者像……像黃子沫那樣,可以自己選擇喜歡做的事情呢?
那個只做了幾天同桌的女孩,那個會幫調皮男生寫作業、說自己“不在意”的女孩,那個鉛筆盒里貼滿流行歌星貼紙、眼神里帶著點疏離和神秘的女孩,突然清晰地浮現在她腦海里。
想到黃子沫,想到開學後可能會有的交談和友誼,甦言言的心緒奇異地平靜了一些。
她再次將修長的手指輕輕放在微涼的琴鍵上。
這一次,她沒有看譜子,一段舒緩的、帶著淡淡憂傷卻又蘊含希望的旋律,從她指尖自然地流淌出來,不再是練習曲,而是她心緒的即興低語,琴聲變得柔和而真摯,輕輕地回蕩在空曠卻不再冰冷的琴房里,仿佛在黑暗中為自己點亮了一盞微弱的燈。
她開始真切地期待,期待這個沉悶的夏天快點過去,期待九月的開學,期待在那個新的環境里,能真正交到一個像黃子沫那樣的、不一樣的朋友。
那份期待,成了這個方格夏天里,唯一照亮她的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