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長的汽笛聲中,開往京城的國際列車緩緩駛離站台。
何長宜來的時候扛著一人高的包裹,走的時候只提了一兜子維塔里耶奶奶親手制作的美食。
她在車上隔水加熱餡餅時,香氣在車廂中蔓延,引來好幾個探頭探腦的家伙,都是要去京城進貨的斯拉夫倒爺。
何長宜大方地將餡餅分給了這幾個流口水的家伙。
他們對維塔利耶奶奶的手藝贊不絕口,盛贊這就是他們最懷念的老祖母牌餡餅的味道,又拿出自己帶的燻肉和伏特加,熱情地與何長宜分享。
何長宜來者不拒,奶酪就伏特加,一口一杯,只用出國內酒場的三分功力,就將幾個家伙全部放倒,推杯換盞間十分凶殘。
一臉絡腮胡的毛子被灌得從鋪位滑到地面,像一塊柔軟的橡皮泥,抱著桌腿直求饒。
喝到最後,何長宜臉帶紅暈,眼神清明,閑閑地坐在桌子上,二郎腿一晃一晃,用剛學的峨語大放厥詞。
“一頭冬眠的棕熊都能比您堅持更長時間。下次如果想要灌醉我,記得伏特加里不要摻腌黃瓜的湯汁,或者您可以直接選擇白酒。”
斯拉夫倒爺們︰zzzzzzzz……
列車日夜疾馳,穿過烏拉爾山脈,越過積雪正在融化的西伯利亞平原,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一路向東。
回程的車上氣氛要松弛得多,大概是因為不需要賣貨,只需要照管隨身財物,壓力輕了許多,乘客們聊興十足,滿車廂的流竄,四處找人聊天。
何長宜認識了幾個東北倒爺,他們長居邊境,專做“倒包幫”,即使在兩國關系最緊張的年代也沒有中斷,如今鐘峨關系破冰,更是要大干快上。
還有國內來的鮮族大姨,面團似的臉,笑意盈盈但很精明能干,是家里說一不二的頂梁柱。
此外就是來峨羅斯考察的公家人,人均一個甦制望遠鏡和機械表,都是從站台上賣貨的峨羅斯人手里買的。
來的時候是車上人賣貨、車下人搶貨,回的時候則完全顛倒。
出國公干的大小領導出手闊綽,要價五美元的手表說買就買,甚至都沒有意思意思地還還價。
國內的倒爺們在一邊嘖嘖稱奇。
“這麼貴還買啊?”
領導們滿不在乎︰“五美元值當什麼,買都買了,就當是幫老大哥一把。”
趁列車停靠站台,何長宜也下車透氣。
見她穿著時髦,又是個年輕姑娘,有人拿著色彩鮮艷但做工粗糙的套娃過來推銷。
何長宜本來是不打算買的,她現在居無定所,就算買回來也沒地方放。
正要開口拒絕時,她忽然想到什麼,出口的話就轉了一百八十度。
“給我來一套,要最大的。”
東北倒爺見她抱著一個半身高的巨大套娃回來,急得直拍大腿。
“唉呀媽呀我的大妹子,你買這玩意兒干啥?!你要是喜歡,我家里多的是,你要多少有多少,不比這強啊!”
斯拉夫倒爺也嘰里咕嚕說了一大堆,意思是他們可以替何長宜買更好的套娃,使用正宗西伯利亞白樺樹,全手工打造,匠心制作,放著就能升值。
倒是鮮族大姨替何長宜說了句話︰“我在旁邊看著呢,沒買貴。孩子喜歡就讓她買唄,拿到京城也稀罕呢。”
何長宜沖大伙兒眨眨眼。
“好玩的,里面足足套了十五個娃娃呢。”
眾人︰……
散了散了,孩子愛玩兒就讓她玩兒吧,總比拎著伏爾加酒瓶滿車廂找人拼酒要好得多
——再被她灌下去,這車廂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得醉著過國境線。
不知道的人看到了,還以為車上來了劫道的,乘客集體被灌蒙汗藥了呢。
當列車快要到後貝加爾斯克站——峨羅斯境內的最後一站,車廂氣氛才陡然變得緊張起來。
這里的海關是峨羅斯樹立的模範,手緊得很,還不吃賄賂,絲毫沒有高抬貴手的可能。
特別是對外國人,要是帶出峨羅斯的外匯比入境填報的要多,哪怕只是多一美元,海關也會不留情面地予以沒收。
倒爺們最不樂意坐這趟車,但凡有得選都不會買這趟車的車票。
如今海關將要登車檢查,車上眾人各顯神通,手忙腳亂地將隨身攜帶的美元都藏起來。
有個倒爺買了好幾件皮草大衣,怕被海關沒收,滿車廂找人幫忙。
何長宜穿了件最貴的紫貂大衣,整條的狐狸毛領,穿上後下半張臉淹沒在毛茸茸領子中,只露出一雙眼楮,像是冷酷而美艷的沙峨貴婦。
找人幫忙的倒爺看了就一拍手。
“妹子,這車上就屬你能撐得起這衣服!比外國那什麼超模看著還有範兒!”
同樣穿著皮草的鮮族大姨一叉腰,故意說道︰
“怎麼說話的,人家穿你的衣服叫‘有範兒’,我們穿就成了座山雕?”
旁邊有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立刻接話︰
“誰說的?什麼座山雕,太不禮貌了,怎麼能這麼說話!我看,這分明是黑熊精嘛。”
鮮族大姨︰???
找人幫忙的倒爺三連否認︰“我不是,我沒有,不是我說的!”
何長宜噗地笑出了聲。
輕松的氣氛只維持到了峨羅斯海關上車。
怎麼說呢,不愧是大毛模範海關,上車後的亮相就不一般。
制服一絲不苟,神色莊重嚴肅,一雙眼如同鷹隼,精準鎖定車廂里的倒爺們。
明明公干的幾個人更像闊佬,但海關只是略略檢查一遍,卻對普遍衣著樸素,甚至有些寒酸邋遢的倒爺們重點關照。
海關直奔倒爺所在車廂,把門一關,讓他們脫了衣服,然後開始搜身。
倒爺們有經驗,只在身上放了些無關緊要的零鈔和鋼 ,最貴的是手上戴著的水貨手表。
在倒爺身上沒找到東西,海關就對行李進行極細致的搜查,拆開放著牙刷毛巾的洗漱袋,抖一抖毛巾,試著擠一擠牙膏,凡是可能藏著美元的地方都被上手捏了一遍。
有的倒爺按老辦法,把美元卷成細細一條後塞進牙膏,結果被海關當場發現,只能苦著臉看對方沒收。
有人正僥幸自己逃過一劫時,沒成想海關隨身帶了根棍子,在車廂里這敲敲那打打,不一會兒就把藏在天花板和車廂板壁的錢翻了出來。
最後連公干的領導們也沒能幸免于難。
他們在莫斯克買了好幾條美帝產的萬寶路香煙,被海關毫不留情地全部沒收。
海關沿著車廂過道,一路邊走邊查邊沒收,留下身後一片愁雲慘淡。
找人幫忙帶皮草的倒爺白著一張臉,眼睜睜看著海關停在了何長宜面前。
何長宜泰然自若,甚至還沖海關友好地笑了笑。
海關不為所動,繃著一張臉開始檢查。
先是行李,然後是鋪位,最後開始上天入地的敲牆掀地毯,甚至連窗戶都拉下來,查看是否有東西掛在車外。
然而,即使是如此嚴密細致的檢查,海關依舊一無所獲。
他忍不住用生硬的中文問道︰“你在入境時沒有登記外匯,出境時也沒有攜帶外匯,你在峨羅斯靠什麼生活?”
何長宜手托下巴,深沉道︰
“我遇到了一個好心的峨羅斯老奶奶……”
海關︰……
你怎麼不說是天父顯靈賜予你面包牛奶和住所?
他完全不信何長宜的話,看看這個鐘國女人穿著的豪奢皮草,她一定是將美元藏在什麼隱秘位置。
海關的目光落在了床尾的巨大套娃上。
“把你的瑪特廖什卡拆開。”
瑪特廖什卡是套娃的峨語發音,听到海關的話,何長宜臉上露出一絲緊張。
“里面有十五個套娃,拆開要花很長時間的。”
見她似有推拒之意,海關反而眼楮一亮,不容拒絕地下達指令︰
“拆開!”
何長宜撇著嘴,不情不願地開始拆套娃,海關就站在她旁邊,目光如炬,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還會上手摸一摸套娃內壁。
見她的動作磨蹭,海關甚至擠開何長宜,親自上手開拆。
十五個套娃說起來多,但真的拆開也就是一會兒的工夫。
鋪位上已經擺滿了被拆出來的套娃,由大到小,擺了滿滿一床。
其他查完的海關也過來圍觀,將車廂塞得滿滿當當。
想要看熱鬧的乘客們只能站在門口,踮著腳努力往里面瞅。
套娃的規格越來越小,海關手上的速度越來越慢,檢查時也越加仔細。
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直到拆到最後一個套娃——
隨著指頭大小的袖珍套娃被拿出來,一疊卷得嚴實的鈔票也隨之掉落出來。
“哎呀……”
外圍倒爺們紛紛發出惋惜的嘆息,海關面露喜色,手腳麻利地拆開鈔票卷,準備記錄此次沒收的外匯金額。
突然,他手上動作一頓,不可置信地看向何長宜。
“盧布?!”
“你為什麼要把盧布藏在瑪特廖什卡里?!”
何長宜老實回答︰
“我听說盧布不允許帶出峨羅斯,但好歹是錢,要是被真沒收了也挺心疼的……”
海關︰……
圍觀眾人︰……
海關已經什麼都不想說了,到底是什麼人才會把盧布藏得這麼嚴實???
還是總額不超過三百,最大鈔票面值不超過五十盧布,甚至其中還夾著峨羅斯本國人都不怎麼使用的戈比!
要不是數量最多的十盧布顏色和美元相似,他也不至于看錯了錢。
誰能接受美元慘變盧布的巨大落差啊?!
何長宜還在一臉心疼地追問︰
“真的要沒收嗎?這些盧布可以換十五元人民幣,在鐘國可以買好多包子呢。”
海關面無表情地收走了所有盧布,同時給何長宜開了個收據,告訴她兩年內可以憑收據在海關取回。
何長宜半信半疑。
“真的能還給我?你們別是騙人的吧。要是我以後不去峨羅斯,那不還是相當于被沒收了?要不算了,您看也沒多少錢……”
海關已經不想再和她多說一句話,扔下收據就走,腳步堅定得像是要去保衛斯大林格勒。
何長宜不肯放棄,追著他說︰
“要不咱們商量商量,不能全還的話,還一半也行啊!要不你把那張五十盧布的給我……”
列車駛離後貝加爾斯克站,下一站,鐘國。
車廂里聲音雜亂,被查到的倒爺哀嘆運氣差,大罵峨羅斯海關不做人;僥幸逃過一劫的則是滿臉喜色,悄悄將藏在各個犄角旮旯的美元收回來。
何長宜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鋁飯盒。
飯盒里是滾水泡的方便面,熱氣騰騰上冒,料包滿滿當當地撒上去,紅色的辣湯讓人食欲大開。
峨羅斯海關做事仔細,特地將飯盒拿起來檢查,見下面沒有壓著東西,才將飯盒放回原位。
何長宜坐下來,慢條斯理地用筷子夾起面條,不一會兒就吃得一干二淨,飯盒里只剩湯汁。
她和同包廂的人打個招呼,端著飯盒去了車廂盡頭的洗手池。
飯盒傾斜,湯汁倒盡,盒底的東西就顯露出來
——那是一疊用塑料密封的美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