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長宜匪夷所思地看著面前的警察。
對方捏著她的護照,不說檢查,也不說還給她,只是陰鷙地上下打量,似乎在估算能從這個鐘國女人身上挖到多少好處。
何長宜也在觀察他。
這人長著一個巨大的鷹鉤鼻,禿鷲似的長相,再配上陰惻惻的目光,讓人很是過目不忘。
何長宜看著眼熟,一時間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這人。
直到她余光瞟到路過的一個大臉盤眯縫眼的匈族人,忽然想起來在哪兒見過他
——先前她初到莫斯克的時候被一群匈族黑|幫圍了,一個路過的中年警察明明看到了卻視若無睹,放任她被搶劫。
他就是那個中年警察。
何長宜恍然大悟,同時更警惕了,腦海中下意識浮現出一個詞。
黑警。
之前她在火車上听倒爺們閑談時提到莫斯克的警察,幾乎就沒有倒爺沒被警察敲詐勒索過的。
怎麼說呢,峨羅斯的警察每次都能刷新下限。
這幫本地警察知道這幫鐘國倒爺手里有錢,很樂意在他們身上賺點外快。
最常見的就是查護照,凡是發現簽證過期的,警察們就喜氣洋洋地當場拿下倒爺,沒收他隨身攜帶的錢和貨,再罰幾萬盧布,最後押送移民局直接遣返回國。
護照沒過期的也別想逃。
黑警故意找茬,雞蛋里挑骨頭,護照沒問題也能挑出問題,實在挑不出來了,就把護照往警服兜里一塞,手一伸,示意給錢。
倒爺們被訛得多了,怕了這些“合法黑手黨”,只要遇到警察,也不管護照有沒有問題,趕緊主動掏錢求放過。
時間一長,黑警們吃得肚皮滾圓,敲詐倒爺變成日常任務,屬于行業公認的正當外快渠道。
何長宜踫上的就是來自取加班費的黑警。
她的護照當然是沒有問題的,這是雙方都心知肚明的事。
中年警察不過是借著查護照的由頭,故意找這個鐘國女人索賄罷了。
而何長宜不說話也不掏錢,只是皺眉盯著他。
中年警察不耐煩地敲了敲護照,陰沉的目光投向這個不懂事的鐘國人。
鐘國人用劣質商品大把大把地賺走盧布,將寶貴的外匯帶走,像是一群趴在巨人身上吸血的蚊蠅,而他的行為是正義的復仇,還能順便添補家用。
就像在饑荒年代挖開田鼠洞,將田鼠肉和它藏在洞里的糧食一鍋煮了,沒人能指責掏田鼠洞的人有什麼不對。
中年警察見何長宜沒有主動給錢的意思,原本陰沉的表情變得更加惡毒。
他失去了耐心,直接將何長宜的護照往衣兜里一塞,熟練地伸手去扯她的脖領,要將人拉到遠離人群的郊區好好收拾一頓。
何長宜敏捷避開他伸過來的手,同時用生澀的峨語單詞往出蹦字。
“護照,沒問題,你,違法!”
中年警察動作一頓,沒想到一向不通峨語的鐘國人里居然會有人說峨語。
雖然峨語水平不怎麼地,但一個語言不通的外國人和一個能與本地人交流的外國人相比,後者明顯更難對付。
而隨著何長宜的聲音,附近的峨羅斯人都往這邊看過來,這也顯得中年警察莫名奇妙抓人的行為格外突兀。
中年警察有些躊躇,驚疑不定地看著何長宜,倒是沒再上手拉她了。
何長宜卻上前一步,高聲道︰
“沒錢!護照!沒問題!”
面對周圍神色各異的目光,中年警察掩飾似的說了一大串峨語。
何長宜沒听懂,但料想他也說不出什麼正當理由,便更加咄咄逼人。
“報警!敲詐!假的警察!”
這下看過來的人更多了,有人用峨語說著什麼,有人懷疑地走上前,還有人去找附近巡邏的警察。
中年警察的臉色徹底陰下來。
沒想到只是日常掙外快,他隨意挑的軟柿子居然還是個硬茬。
她不但敢拒不給錢,還敢高聲叫嚷,將人群都吸引過來,一口一個“假的警察”,有恃無恐的模樣簡直不像他以往見過的鐘國人。
何長宜再次上前,指著他的衣兜。
“護照,我的。”
中年警察不想就這麼放過這頭肥羊,雖然羊頭上長了角,但歸根究底還是羊。
他抽出隨身攜帶的警棍揮舞,厲聲呵斥,將人群逼退。
何長宜猜他大概在說“警察辦案,閑人退散”和“敢阻礙我,通通把你們關進去”之類的恐嚇。
雖然峨羅斯警察對外國人不友好,但他們對本國人也很差。
咳,某種程度上還挺公平的。
但何長宜要有麻煩了。
中年警察抬起警棍,指著何長宜的鼻子,握著警棍的手蠢蠢欲動,像是打算給這個不識相的鐘國女人來點正宗老莫斯克風味的精神注入棒。
何長宜緊緊盯著他。
——要是她因為襲警被抓,咱家的大使館能快點撈人嗎?
中年警察疾言厲色沖著何長宜咆哮著什麼,他手里的警棍威脅似的上下揮舞。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警棍揮舞的頻率也越來越快,幾次擦著何長宜的身側而過。
要不是何長宜閃得快,警棍就要結結實實地砸在她身上了。
然而,中年警察的恐嚇卻沒有得到應有的效果,面前的鐘國女人毫無懼色,不說低三下四地道歉,也不說主動奉上豐厚金錢,就那麼審視地盯著他。
中年警察甚至覺得,其實她根本不怕就他和他的警棍,只是對他穿的制服有所顧忌,否則早就沖上來奪走警棍,反手揍他一頓。
想到這里,他不由得怒火攻心,警棍不再是威脅式的揮舞,而是實打實地沖著她的頸側就砸下來!
周圍人一片驚呼,似乎已經看到了她的悲慘下場。
說時遲那時快,鐘國女人突然側身,警棍從她面前劃過,最近時離鼻尖不到一厘米。
下一秒,她伸手抓住下落的警棍,猛然一拽,中年警察一個踉蹌,警棍脫手而出。
人群短暫陷入寂靜。
有曾經偷偷看過資本主義毒草走私碟片的人低聲說了一句︰
“鐘國功夫……”
中年警察驟然失去用以耀武揚威的武器,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他看向那個該死的鐘國女人,對方上下掂量了幾下警棍,隨手握住,耍了一個棍花。
人群的驚呼聲更大了。
“看到沒有,我早就說過了,鐘國人真的會功夫!”
“原來電影是真的……”
鐘國女人一手拿著警棍,虛虛指著地面,她昂著下巴,似笑非笑地盯著中年警察。
風吹過她的卷發,襯得一張臉雪白,如冰雕般冷酷堅硬。
中年警察又驚又怒。
他從來沒有遇到過敢于反抗的鐘國倒爺,這還是有史以來頭一回。
他見過的男倒爺那麼多,高矮胖瘦,強壯的蠻橫的,可哪個不是乖乖被他敲詐?有時甚至生怕給錢晚了,他還沒開口,對方就已經滿臉堆笑地把錢塞到他手里。
而這個女人,該死的女倒爺,她居然敢反抗!
中年警察惱羞成怒,想要狠狠揍她一頓,讓她知道這地界誰說了算。
但對上她的視線時,他卻又在心里打了個突。
他真的打得過一個會功夫的鐘國人嗎……
鐘國有句老話“畏威而不懷德”,某些時候用在外國很適合。
有些人就是天生的欺軟怕硬,吃硬不吃軟,挨完收拾眼神立刻清澈,還埋怨怎麼不早點打醒他。
中年警察就是這類人,他的刀只會揮向弱者。
但在面對強者時,他的刀就怎麼也揮不下去了。
他想要狠狠收拾一頓何長宜,讓她知道這地界到底誰說了算;但又害怕真打起來自己不佔便宜,反而會被灰頭土臉地暴打一通。
一時間,雙方僵持起來。
中年警察不想輕易放過何長宜,而何長宜也不想就這麼讓他拿走護照。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離鐘峨羅斯際班列發車的時間越來越近。
突然,中年警察看到對面的鐘國女人眼楮一亮,下一秒,她就像在扔什麼燙手山芋,將警棍扔到他身上。
中年警察手忙腳亂地接過警棍,同時耳邊傳來對方中氣十足的告狀聲。
“護照!我的!救命!”
荒腔走板的發音,更加荒謬的內容。
什麼叫“救命”,到底是誰要喊救命?!
他這個被搶了警棍的受害者明顯才更需要喊救命吧!
何長宜沒管中年警察在想什麼,兀自沖到被人喊來的小警察前,一手指著中年警察,當著他的面瘋狂蛐蛐。
“假的警察!敲詐!打人!”
金發的小警察氣喘吁吁,他剛剛從火車站的另一頭跑過來,有人告訴他這里疑似發生了假警察敲詐勒索外國人的事件。
沒想到,被敲詐的還是個熟人。
他看向受害者,她的臉色紅潤,絲毫看不出來有受驚嚇的痕跡,反而有些過分活潑,像一頭夏日林間小鹿,得意洋洋地揚蹄躍過樹根。
小警察忍不住想要笑,但用于笑的肌群有些陌生,他最後只是生硬地扯了扯嘴角。
何長宜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笑,仗著小警察在旁,趾高氣揚地把手伸到中年警察眼前。
“護照!”
中年警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用峨語對小警察說︰
“你為什麼來這里?這不是你的巡邏區域。”
小警察在看到對方時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忍不住皺起眉頭。
“她的護照有問題嗎?沒有問題的話,請您把護照還給她。”
中年警察不高興地說︰
“這是我的工作,你不應該插手。哼,別告訴我你要包庇她,一個鐘國人!”
何長宜听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只能大概猜到小警察在據理力爭,而中年警察仗著資歷老,不肯放過嘴邊的肥肉。
最後小警察上前一步,強硬地要求中年警察拿出護照。
在確認護照沒有問題後,他立刻將其還給何長宜,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中年警察的面色陰沉極了,最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忿忿離開,去找下一個倒霉蛋。
何長宜拿著失而復得的寶貝護照,發誓下次絕對不會輕易交給本地警察。
這幫黑警實在太明目張膽,要不是她認識小警察,就真要被他們得逞了,看來在本地白道有個靠山還是很重要的。
“謝謝。”
小警察認真地听著何長宜生澀的峨語道謝,嚴肅著一張臉搖了搖頭,示意這不算什麼。
何長宜熱情地拉住他的手上下搖晃,松手時一張美鈔留在他的手心。
小警察一愣,手忙腳亂地將錢還給了她,連連擺手,急得快要揮出殘影。
何長宜挑起眉毛,真稀罕,這是讓她踫上萬里挑一的出淤泥而不染斯拉夫金毛小蓮花了?
“名字?”
小警察不自覺地歪歪頭,像是在消化她古怪的峨語發音,慢一拍地才意識到她在說什麼。
“@#¥%&*@#¥%&……”
好吧,依舊是復雜如同家譜籍貫合集的漫長名字。
何長宜認真地伸出手。
“安德烈,你好。”
冬日森寒的陽光下,他藍色的眼楮彎了彎,像一個溫暖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