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長宜來找的是謝家叔佷。
他們住在莫斯克大學內的一棟“鐘國樓”,原先是學生宿舍,在聯盟解體導致加盟國派往莫斯克的留學生數量銳減後,閑置的宿舍樓對外出租,不少鐘國倒爺租了下來,將這里變成人貨混住的批發市場。
謝家叔佷住的這棟樓的管理還算井井有條,每天有人打掃衛生,但當何長宜按照謝迅留下的地址找上門時,整條走廊堆著雜物,房間里從地板到天花板塞滿了貨物,窗戶被擋住,大白天也需要開燈照明,一股劣質衣服的臭味飄散在空氣中。
謝迅看到來訪的人是何長宜時,露出極為驚喜的表情,熱情讓她快進來坐。
謝世榮听到聲音,從亂糟糟的貨堆里探出腦袋。
“誰啊?來批什麼貨的?”
當見到何長宜,他一愣,眼楮微微瞪大,從上到下地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
“哦喲,怎麼會是你?看來你這小姑娘命大得很,一點事兒也沒出,運氣可真好!”
何長宜沖他假笑。
“天生的命好,沒辦法。”
說完這話,何長宜默默覺得有些虧心。
畢竟在莫斯克的兩天一夜里她遇到了兩只手都數不完的小偷強盜騙子以及醉漢,犯罪濃度堪比哥譚(無蝙蝠俠版)
謝世榮半信半疑,但見何長宜身上衣著完好無損,神態一如既往,忍不住嘀咕,難不成她運氣真有這麼好?
何長宜忽略謝世榮,轉而問謝迅︰
“我要買回國的火車票,你知道在哪里可以買到最早的一班車票嗎?”
她去莫斯克火車站買返程的票,但在一通磕磕絆絆雞同鴨講的艱難溝通後,售票員兩手一攤表示沒票,至于什麼時候有,那就不知道了。
何長宜對此十分懷疑。
雖說鐘峨羅斯際列車單程耗時六天六夜,一月對開兩次,但峨羅斯車才剛進站,返程的車票就已經售罄,實在難以讓人信服。
考慮到峨羅斯繼承自前聯盟的低效率的官僚主義和貪腐成風的傳統,何長宜決定放棄通過官方渠道購票。
至于私人渠道,在頻繁遭遇盜竊搶劫和詐騙後,何長宜對地頭蛇的信任程度已經降到歷史新低。
都說貓有貓道鼠有鼠道,經常來往鐘峨的倒爺們一定有自己的購票辦法。
謝迅不是個藏私的人,在不涉及自身利益的前提下,會顯得格外大方。
當听到何長宜說在火車站買不到票時,他笑得眉眼彎彎,像個早就發現了陷阱的狐狸崽子。
“火車站買不到票很正常,老毛子早就把票加價賣給了旅游局,想買票得找旅游局的人買。不過倒了兩三手,火車票就不是原來那個價了,你得有個心理準備。”
何長宜夸張地嘆氣。
“老毛子也忒心恨手辣,這分明是要趕盡殺絕。私人搶一道,官方再搶一道,最後落了個峨羅斯賺錢峨羅斯花,一分別想帶回國——對了,還得把本金倒貼進去。”
謝迅听了直樂,桃花眼彎成一條喜氣洋洋的縫。
而謝世榮敏銳抓住了關鍵詞,听得眼前一亮,忙不迭湊了過來。
“你說說,你在莫斯克是怎麼被趕盡殺絕的?誰搶你了?搶了多少?”
何長宜瞟他一眼。
“想知道啊?我偏不告訴你。”
謝世榮悻悻地坐了回去,嘀咕一句︰
“壞心眼的小丫頭……”
何長宜和謝迅商量好,他在莫斯克人頭熟,不會被當冤大頭宰了,由他來出面找人買回國火車票。
她又抽出二百美元作為買票錢交給謝迅,多不退少補。
謝迅不肯收錢,反而托何長宜下次再來峨羅斯時幫他帶貨,他墊付的車票錢就算是預付的貨款。
何長宜欣然應允。
謝世榮不忿兩個小年輕有商有量的和諧模樣,吆喝著讓謝迅去整理堆成小山的貨物。
謝迅對何長宜笑一笑,應了一聲,轉身去忙。
何長宜順勢告辭離開,臨走前謝迅沖她眨眨眼楮,昏暗燈光下,桃花眼中氤氳笑意。
之後何長宜原路返回阿列克謝家,在吃過晚飯後順理成章又賴了一夜。
她在貝加爾旅館那一片算是掛上號了,切匯不成反被搶劫的斯坦人恨不能掘地三尺,安全起見,她近期最好還是別在附近露面。
早上的時候,阿列克謝又不見了。
他這人很有幾分神出鬼沒的氣質,總是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只殘留一點飄渺煙草氣息。
老婦人像是早就習以為常,對于阿列克謝的消失無動于衷。
當何長宜睡醒的時候,老婦人正在廚房烙餡餅,一股混雜著蘑菇、洋蔥、培根的香味氣勢洶洶地撲到房間的每個角落。
何長宜掙扎著爬起來,盡力將自己收拾成能見人的模樣,支稜著一頭亂毛就迫不及待沖了過去。
老婦人只是挑挑眉,示意她在餐桌前坐好。
這一天的清晨,伴隨著峨式餡餅的濃烈香氣,一老一小首次互通了姓名。
何長宜拿手指了指自己︰“何,長,宜。”
老婦人也拿手指了指自己︰“@#¥%&*#¥%&*#¥%&*#¥%&*#¥%&*”
何長宜︰……
忘了峨羅斯人的姓名是一本寫著祖宗籍貫的家譜簡介。
她只听明白了第一個詞“維塔里耶”,決定以後都用維塔里耶奶奶來稱呼老婦人。
維塔里耶奶奶則是親昵地稱呼何長宜為“何”。
好吧,對于峨羅斯人來說,中文姓名的發音似乎也很難呢。
當神出鬼沒的阿列克謝再次出現在家中時,眼前的一幕讓他當場血壓飆升——
祖母和那個鐘國女人蓋著同一塊毯子坐在壁爐前取暖,兩人聊得興起,壓根沒注意有人進門。
祖母(峨語)︰“所以你是一個跨國商人?哇,對于一個女孩來說,這真的很了不起。”
何長宜(中文)︰“我覺得餃子里放奶酪蘸芥末醬吃也不錯……”
阿列克謝用力閉了閉眼楮。
她們到底是怎麼做到雞同鴨講,但還能滔滔不絕的???
第二天,謝迅打電話告訴何長宜,火車票已經買到了,雖然加價20%,但已經是能買到的最早一班鐘峨羅斯際列車。
何長宜告別了維塔里耶奶奶,準備回國。
她來的時候扛著沉重的裝滿了皮夾克的運動衫的行李袋,走的時候兩手空空,只需要將美元藏在貼身口袋。
不過,維塔里耶奶奶沒讓何長宜就這樣上火車。
她打包了許多餡餅、香腸奶酪和酸黃瓜,以及新鮮的西紅柿,強硬塞給何長宜,讓她在路上吃。
又逼著阿列克謝送何長宜去火車站,不容拒絕地吩咐一定要看著她上車。
阿列克謝和何長宜對視一眼。
前者冷淡中帶著嫌棄,後者乖巧下藏著桀驁,對視間火花四濺,沒有絲毫曖昧。
何長宜依依不舍地同維塔里耶奶奶告別,在阿列克謝的“護送”下,乘坐地鐵前往莫斯克火車站。
是的,地鐵。
她有正當理由懷疑阿列克謝是在故意刁難,報復她這段時間在維塔里耶奶奶家里混吃混喝混住的無恥行徑。
莫斯克地鐵在二戰前開通,至今已運行了六十余年。
雖然修得早,但地鐵內並不顯陳舊昏暗,反而奇異的燈火通明,光線映照在裝飾上時甚至有幾分華貴。
和地上蕭條的街頭相比,似乎穿越時光來到曾經聯盟最輝煌的時刻,不過堵在地鐵口的乞丐和賣藝者會馬上把神思恍惚者的思緒拉回現在。
進入地鐵的電梯陡而長,像是要墜落到地心深處。
隔著幾個人,何長宜只能從上方看到阿列克謝的背影,看起來孤僻而不近人情。
下了電梯,阿列克謝自顧自地朝前走,絲毫沒有停下來等一等同伴的意思。
不知為何,何長宜心里涌出一股火氣。
她突然快跑幾步,穿過周圍擁擠的人群,精準地在他前面停下,然後大步流星地快走。
這下滿意了,讓他去吃尾氣還差不多。
阿列克謝愣了一下,沒說話,不緊不慢跟在何長宜身後,只是在要進入地鐵前,他從背後伸出手,將兩枚地鐵幣投進箱內。
何長宜瞥他一眼,莫名感覺火氣消了不少。
正值下班高峰期,地鐵上的人不少。
密閉空間內,空氣像是半凝固的果凍,將各色味道都封印其中。
何長宜被淹沒在人高馬大的毛子中,默默用圍巾捂住了口鼻,然後轉身面壁,沉痛地低下了頭。
雖然有點不太禮貌,但這味兒也太沖了吧,噦……
阿列克謝不明情況,以為她是不舒服,原本不想管,但想到臨行前祖母的囑咐,煩躁地撥開人群擠到何長宜身邊。
“你怎麼了?”
何長宜由下至上地看他一眼,眼中帶著點想吐沒吐出來的淚光。
阿列克謝一怔,不耐煩的表情像潮水般退去。
“很難受嗎?”
他低聲問,聲音中藏著一點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溫和。
何長宜突然伸手,一把拽住阿列克謝的衣領,猛地把他扯到自己身前,然後一頭撞了上去。
搖搖晃晃的地鐵,阿列克謝驚愕極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差點站不穩,手忙腳亂地用雙臂撐著車廂才維持住了平衡。
陰差陽錯,也將何長宜困在這個小小的空間內。
“別動。”
她悶聲悶氣的聲音從他身前傳來。
阿列克謝卻站直了身,強硬地掐著她的下巴,讓她抬起頭來。
“別動什麼?”
何長宜不耐煩地甩開他的手,瞪了他一眼,神情中沒有一絲旖旎。
要不是這頭熊身上的煙草味能勉強當一當空氣清新劑,她才懶得搭理這位疑似黑手黨。
車里充滿了濃度爆表的咸濕狐臭味,簡直像是生化武器。
呼吸的話會被臭死,不呼吸的話會被憋死,何長宜咬牙切齒地在心里罵阿列克謝狗比,合著他一本地人習以為常,就當所有人都沒長鼻子?
老天奶,要是早知道莫斯克地鐵會是這種情況,就算當著維塔里耶奶奶的面,她也要當場和阿列克謝分道揚鑣。
她被臭得根本不想開口說話,生怕濃厚到如同固體的臭味會灌進喉嚨。
見阿列克謝還是一副估量審視的臭德行,何長宜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一把扯下他皮夾克的拉鏈,惡狠狠地把自己扔到了他身上。
——去你大爺的,話那麼多,當好你的空氣清新劑。
阿列克謝僵住了。
這次,直到地鐵到站,他都沒有再做什麼。
車門開啟,何長宜甩下阿列克謝,一馬當先沖了出去。
直到電梯上行帶來新鮮空氣,她才終于能暢快呼吸。
何長宜在心里默默將“地鐵出行”這一條劃上重重的刪除線,決心以後來莫斯克再也不坐地鐵。
阿列克謝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
這一回,輪到他跟在她身後。
兩個人像是恰好有同一目的地的陌生人,在人群中一前一後地走著。
當抵達火車站後,兩人又不約而同地停下。
何長宜回頭,與同樣注視著她的阿列克謝對上目光。
桀驁的眼神中多了幾分嫌棄,而審視的目光中卻摻雜了疑惑。
沒有人說話。
下一秒,何長宜進站,阿列克謝轉身離開。
兩人背向而行,距離越來越遠,像兩顆水滴般各自消融在人群中。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阿列克謝突兀地停下了腳步,轉身看向何長宜消失的方向。
他什麼也沒看到。
何長宜沒有注意到阿列克謝復雜難言的視線,她此時正忙著擺脫站內警察的糾纏。
“什麼?我的護照有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