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的毒計,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雖未立刻掀起滔天巨浪,但那層層擴散的漣漪,卻以驚人的速度,開始侵蝕甦家商業帝國的堤岸。
最先感受到寒意的,是甦家在各地的商業前線。
首先是杭州。甦家的絲綢總號向來是行業標桿,尤其是貢緞“秋水緞”和頂級甦繡,幾乎壟斷了高端市場。然而,近月以來,原本與甦家合作多年、關系穩固的幾家大客商,卻接連以各種理由減少甚至取消了訂單。更令人不安的是,一直屈居甦家之下的杭州楊家,仿佛一夜之間底氣十足,不僅開始大肆降價傾銷中檔絲綢,更以其從未有過的精良工藝和極具誘惑力的價格,接連搶走了甦家好幾筆重要的官營采購和海外商團訂單。楊家掌櫃甚至在一次行業聚會中,公然嘲諷甦家“固步自封,價高質平”,氣焰囂張,與往日謹小慎微的姿態判若兩人。
幾乎同時,漕運方面也傳來壞消息。甦家掌控的幾條關鍵漕運航線,原本依靠與漕運衙門官員的良好關系,總能獲得最優的泊位和通行時序。但近日,漕運衙門卻頻頻以“整頓漕規”、“保障官糧優先”為由,刻意拖延甦家船隊的查驗與放行時間,導致數批時效性極強的商貨延誤,甦家不僅面臨巨額賠償,信譽也嚴重受損。而原本在漕運上只能撿些甦家殘羹冷炙的幾家小船幫,卻突然得到了官府的“特許”,得以承運一些原本屬于甦家的短途、高利貨品,儼然有與甦家分庭抗禮之勢。
在銀錢業務上,甦州本地的陸家錢莊,突然宣布降低存貸利息,並推出了一種所謂“聯保快貸”的新業務,手續簡便,放款極快,一下子吸引走了甦家銀錢鋪的大量中小客戶。陸家更是暗中散布流言,影射甦家銀錢鋪“資金周轉不靈”、“外強中干”,引發了一些儲戶的恐慌性擠兌,雖未傷及根本,卻也讓甦家疲于應付,耗費了大量精力穩定人心。
這些變化並非孤立發生,而是幾乎在甦家各個核心產業領域同步出現。那些曾經的競爭對手,仿佛突然之間都獲得了神秘的資金、渠道和政治支持,不約而同地向甦家發起了正面、甚至帶有挑釁性質的進攻。商場如戰場,一時間,甦家各處產業風聲鶴唳,告急文書雪片般飛向甦州甦府。
甦文翰坐在書房中,看著各地管事送來的急報,眉頭緊鎖,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經商數十年,敏銳地嗅到了這其中不尋常的氣息。這絕非正常的商業競爭,而是一場有組織、有預謀的協同打壓!
“背後定然有人指使!”甦文翰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盞叮當作響。“查!給我狠狠地查!我倒要看看,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然而,沒等他將背後的黑手徹底查清,另一記更沉重的悶棍,已然悄無聲息地落下。
甦文翰在官場經營多年,自然有其倚仗的“靠山”。其中最關鍵的一位,便是時任兩浙路轉運使的趙德明趙大人。趙大人位高權重,掌管一路財政、漕運,對甦家多有照拂,雙方利益盤根錯節,關系極為密切。甦文翰意識到事態嚴重,立刻備下厚禮,親自前往杭州拜會趙德明,希望能從他那里探听些風聲,尋求庇護。
然而,當他趕到杭州轉運使司衙門時,卻得到了一個如晴天霹靂般的消息——趙德明趙大人,已于三日前接到朝廷緊急調令,升任廣南西路經略安撫使,即刻赴任,不得延誤!
廣南西路,那是遠在嶺南的煙瘴之地,雖是升遷,實為明升暗降,遠離了帝國財富與權力的中心!接替趙德明位置的,是一位姓王的官員,據聞與蔡京一黨過往甚密。
甦文翰心中冰涼,他不甘心,又輾轉打探其他幾位與甦家交好、身居要職的官員。結果更是讓他如墜冰窟——甦州知府被調任他處,新任知府是蔡京的門生;漕運衙門的一位實權管事被查出“貪墨”,已革職查辦;就連市舶司里一位能為甦家海貿提供便利的官員,也因“身體不適”而被勒令致仕回鄉……
這一切發生得如此迅速,如此巧合,仿佛一張無形的大手,在極短的時間內,將甦家在江南官場經營多年的保護網,連根拔起,清掃一空!
在趙德明離任前,甦文翰終于在碼頭邊一處隱秘的客棧里,見到了即將登船南下的趙大人。不過短短數日,趙德明仿佛蒼老了十歲,往日的官威蕩然無存,臉上只剩下疲憊與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懼。
“文翰兄,”趙德明屏退左右,緊緊抓住甦文翰的手,聲音沙啞低沉,“你……你這次是惹上潑天的大禍了!”
甦文翰心頭巨震,顫聲道︰“趙大人,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何……”
“還能有誰?!”趙德明打斷他,眼中閃過一絲恐懼,“是上面……是蔡太師!”他指了指汴梁的方向,“你拒絕了太師的‘好意’,便是打了他的臉,拂了他的意!如今這雷霆之怒,已然降下!我等的調離,不過是開始!是殺雞儆猴!是敲山震虎!”
他用力握著甦文翰的手,語速極快,充滿了告誡︰“文翰兄,听我一句勸!低頭!立刻低頭! 不要再抱有幻想了!蔡太師的手段,絕非你我能抗衡!他現在只是剪除你的羽翼,下一步,便是要直接對你甦家動手了!趁著現在還來得及,該舍棄的產業,立刻舍棄!該放棄的利益,馬上放棄!破財消災,保全家族為上!切記,切記!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啊!”
這番話,與當日女兒甦清音在書房中的勸諫,何其相似!甦文翰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渾身冰冷。他終于徹底明白,自己面對的,是何等可怕的對手。這不是商場的博弈,而是政治權力的碾壓!自己那點財富和關系,在絕對的權力面前,脆弱得如同紙張。
他看著趙德明倉惶登船的背影,心中充滿了愧疚與無力。他知道,趙大人等官員的調離,皆是受自己牽連。他命人將早已備好的、價值數萬兩的金珠古玩悄悄送上船,作為補償與最後的敬意,心中卻知,這點財物,又如何能彌補他們失去的權力與前程?
失魂落魄地回到甦州甦府,甦文翰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他屏退所有人,獨自在書房中呆坐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甦清音听聞父親歸來時神色不對,心中憂慮,端著一碗參湯,輕輕推開了書房的門。只見父親並未點燈,獨自坐在黑暗中,身影佝僂,往日那種商海梟雄的銳氣與自信,已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疲憊與……一絲絕望。
“父親……”甦清音心中一痛,輕聲喚道。
甦文翰緩緩抬起頭,在昏暗的光線下,他的眼神黯淡無光。他示意女兒坐下,然後將前往杭州的經過,趙德明的話,以及其他官員被調離的情況,緩緩道出。他的聲音干澀而沙啞,充滿了苦澀與後怕。
“音兒……”甦文翰長嘆一聲,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你……是對的。是為父……太固執,太天真了。小看了蔡京的權勢與狠毒。”
甦清音靜靜听著,心中並無“早知如此”的得意,只有沉甸甸的憂慮。她握住父親冰涼的手,柔聲道︰“父親,現在醒悟,為時未晚。蔡太師此舉,意在逼迫我們屈服。我們……我們不能再硬抗下去了。”
她目光堅定地看著父親,提出了那個她思慮已久,卻知父親最難接受的建議︰“父親,事到如今,唯有主動向蔡太師低頭講和。我們……我們帶上厚禮,不,是帶上我們甦家最核心、最賺錢的部分產業契約,比如漕運的三成干股,絲綢‘秋水緞’的獨家秘方和工坊,甚至……部分銀錢鋪的掌控權,親自去汴梁,向太師負荊請罪,懇求他的寬恕。以此……換取家族的平安。”
她知道,這幾乎是剜心剔骨,是將祖輩三代的心血拱手讓人。但她更清楚,這是目前唯一可能保住家族不被徹底毀滅的辦法。
“什麼?!”甦文翰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最後一絲不甘與憤怒,“你要我……要我跪著去求他?要把你祖父、我曾祖的心血,就這麼……就這麼卑躬屈膝地送給他?!這比殺了我還難受!我甦文翰寧可站著死,也絕不跪著生!”
他的反應在甦清音的意料之中。她知道父親的驕傲,那是支撐他一路走來的脊梁,此刻若要他親手折斷,何其殘忍。
“父親!”甦清音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不是跪著生,是迂回求生!是斷尾保命!趙大人說得對,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們現在抱著的不是財富,是催命的符咒啊!若不獻出這‘璧’,等待我們的,就不是損失部分產業,而是抄家滅門,是甦家百年基業,毀于一旦! 到時候,這些產業,不一樣會落入蔡京之手嗎?而且我們還會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
她跪倒在父親面前,淚水滑落︰“父親,忍一時之辱,方能圖將來!只要人還在,家族還在,失去的,我們未必不能重新掙回來!可若人沒了,就真的什麼都沒了!女兒求您了!”
看著女兒淚流滿面、苦苦哀求的樣子,甦文翰心如刀絞。他何嘗不知女兒說的是唯一理性的選擇?但他心中的那股氣,那份屬于甦家創業者的驕傲,讓他無法低下這個頭。他仿佛能看到祖父甦振業在運河邊扛包的身影,看到父親甦明遠在織機前鑽研的執著……讓他將這一切親手奉予仇人,他做不到!
良久,他顫抖著手,輕輕扶起女兒,用粗糙的拇指拭去她臉上的淚水。他的眼神哀傷而決絕,仿佛在做最後的告別。
“音兒,你的心意,為父明白。”他的聲音異常平靜,卻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蒼涼,“但是,這條路,為父……走不了。讓我去向蔡京搖尾乞憐,我寧可與他玉石俱焚!”
他緊緊盯著女兒的眼楮,語氣變得無比鄭重,甚至帶著一絲托付後事的意味︰“音兒,你記住。你比為父聰明,比為父看得遠。甦家……未來的希望,在你身上。如果……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局勢無法挽回,你不要管為父,不要管這些產業,想辦法……想辦法保護好你自己!離開甦州,找個地方,隱姓埋名,平平安安地過完下半生。這……就是為父對你最大的期望了。”
“父親!”甦清音泣不成聲,撲入父親懷中。她听出了父親話語中那濃得化不開的死志與訣別之意。
甦文翰輕輕拍著女兒的背,如同她幼時一般,眼中卻已是一片死寂的灰敗。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那條最艱難、也可能是最絕望的路。
第二天,甦文翰強打起精神,召集了所有核心管事,下達了一系列命令︰全面收縮經營業務,停止一切擴張計劃,拋售部分非核心及邊遠地區的資產,回籠資金,加固核心產業的防御,所有賬目清理核查,準備應對可能的官非。
他打算退一步,希望能以此顯示誠意,換取蔡京的罷手,期盼著風平浪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