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的東南角,緊鄰著滾滾長江,一片新規劃的工坊區日夜喧囂。這里沒有詩書吟誦,沒有市井叫賣,只有叮叮當當的鐵錘聲、拉鋸聲,以及一種低沉而規律的、仿佛巨獸心跳般的“呼哧”聲。
這聲音的來源,是工坊區最核心、守衛也最森嚴的一座高大工棚。棚內,一座龐然大物正巍然矗立,佔據了幾乎小半個場地。它有著一個巨大的鑄鐵鍋爐,粗壯的煙囪直通棚頂,將煤煙排向天空。鍋爐連接著復雜的連桿、飛輪和傳動軸,整個機體被漆成了沉穩的深灰色,唯有側面用朱漆醒目地描畫著一個簡潔的白虎頭像,下方是四個大字——“華夏一號”。
這便是阿鐵帶領著麾下數百名工匠,歷時近半年,嘔心瀝血改進、制造出的“臥式蒸汽機”。
此刻,工棚內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阿鐵站在機器旁,黝黑的臉上滿是油污和汗水,一雙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握著一把巨大的扳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死死盯著鍋爐上那幾根顫動的指針,喉嚨里發干。周圍的核心工匠們也個個屏息凝神,如同等待著命運的宣判。
向拯民、覃玉、柳明等人也都站在稍遠的安全區域,目光聚焦在這台凝聚了無數心血的機器上。連雪魄似乎都感受到了這緊張的氣氛,它沒有像往常那樣慵懶地趴著,而是蹲坐在向拯民身側,琥珀色的眼眸好奇地打量著那個不斷發出低沉喘息、微微震顫的“鐵怪獸”。
“壓力……壓力快到紅線了!”一個盯著壓力表的年輕工匠聲音發顫地喊道。
阿鐵咽了口唾沫,猛地一揮手,嘶啞著嗓子吼道︰“開……開閘!接傳動帶!”
隨著他一聲令下,工匠們用力扳動幾個沉重的黃銅閥門。一陣更加劇烈的“嗤嗤”噴氣聲響起,白色的水蒸氣洶涌而出,瞬間彌漫了小半個工棚。緊接著,那根連接著飛輪的主傳動軸開始緩緩轉動,起初很慢,伴隨著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隨後速度逐漸加快,越來越穩!
傳動軸通過皮帶的連接,將動力傳遞到旁邊一台經過改裝的、擁有十個紗錠的紡紗機上。只見那紡紗機的輪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轉起來,十個紗錠同時工作,棉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紡出,均勻而迅速!
“成了!成了!”一個老工匠率先喊了出來,聲音帶著哭腔。
瞬間,工棚里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工匠們扔掉了手中的工具,互相擁抱、捶打,許多人激動得熱淚盈眶。這半年多,他們失敗了太多次,炸過爐,斷過軸,傷過人,幾乎耗盡了所有的心力和材料。今天,這頭桀驁不馴的“鐵牛”終于被馴服了!
阿鐵沒有歡呼,他仿佛虛脫了一般,靠著冰冷的機器外殼緩緩坐倒在地,用那雙滿是油污和燙傷疤痕的手捂住了臉,肩膀微微聳動。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其間經歷了多少不眠之夜,攻克了多少看似無解的難題。
向拯民大步走上前,用力將阿鐵從地上拉起來,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他走到那台飛轉的紡紗機前,看著那源源不斷產出的棉紗,眼中閃爍著激動與憧憬的光芒。
“從今天起,它就叫‘華夏一號’!”向拯民的聲音洪亮,蓋過了機器的轟鳴,“這不是結束,這只是開始!阿鐵,你們立下了不世之功!”
柳明早已拿出紙筆,不顧油污和蒸汽,圍著機器飛快地記錄著、描繪著,他要將這一刻、這機器的形態和原理,盡可能詳細地寫入他正在編纂的《蒸汽機記》中。他知道,眼前這一幕,必將開啟一個全新的時代。
“華夏一號”的成功,立刻被投入了實際應用。首先受益的便是與它僅一牆之隔的武昌紡織坊。
當那根粗大的傳動軸通過地下傳導機構,將動力同時分配給坊內五十台經過改裝的織機時,整個紡織坊都沸騰了!
以往,一個熟練的織工操作一台織機,已是全力。而現在,在蒸汽動力的驅動下,織機的效率提升了何止三倍!梭子飛馳,經緯交織,布匹如同有了生命般快速延展。
覃玉早已為此準備了數月。她從女子學堂和流民中招募了大量女工,進行了嚴格的培訓。此刻,她站在紡織坊的二層回廊上,看著下方整齊排列、轟鳴作響的織機,看著女工們雖然緊張卻井然有序地照看著機器,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一個名叫春妮的女工,原是逃難來的流民,此刻正負責照看兩台織機。她看著飛速織出的布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就在幾個月前,她還在為一日三餐發愁,如今卻成了能操作“神機”、按月領取工錢的女工。她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剛剛織出的一匹棉布,那均勻細密的紋理,是她手工織布時想都不敢想的。
“都仔細點!注意斷線!按培訓的規程操作!”女工頭大聲提醒著,聲音里也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
紡織坊的規模迅速擴大,女工人數很快達到了千人。晝夜不停的機器轟鳴聲,成為了武昌城東南角新的標志性聲響。源源不斷的優質布匹被生產出來,不僅滿足了軍需,更通過趙磊的商隊銷往各地,“武昌布”的名聲逐漸打響。
而在另一邊的軍工坊,“華夏一號”分出的動力,則驅動著巨大的水力鍛錘(如今已改為蒸汽驅動)和簡易的車床、鑽床。鍛造槍管、打磨零件、鑽鑿炮膛……這些以往極度依賴老師傅手藝和體力的工序,效率得到了質的飛躍。阿鐵甚至已經開始嘗試用蒸汽動力來軋制制造後裝槍所需的標準化鋼板。
機器的廣泛應用,也帶來了新的挑戰。工傷事故開始出現,噪音和煤煙影響了周邊環境,維護機器需要新的知識……覃玉和阿鐵不得不投入更多精力,制定安全規程,改善工作環境,培訓專門的維修工匠。
這一日傍晚,下工的鐘聲敲響。疲憊卻帶著成就感的工人們陸續離開工坊。春妮和幾個姐妹結伴走出紡織坊大門,正好看見阿鐵帶著幾個徒弟,還在“華夏一號”工棚里忙碌地進行日常檢修。
春妮鼓起勇氣,上前幾步,對著阿鐵的背影小聲說︰“阿鐵大師……謝謝您造的機器……”
阿鐵回過頭,看到是一個滿臉敬意的女工,黝黑的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有些局促的笑容,擺了擺手,又埋頭繼續檢查螺栓。
春妮和姐妹們相視一笑,腳步輕快地走向遠處的女工宿舍。夕陽將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與工坊巨大的陰影交織在一起。
柳明站在自己的書齋窗口,望著遠處工坊區那幾根永不熄滅的燈火和裊裊煙柱,听著那隱約傳來的、規律的轟鳴聲,提筆在《蒸汽機記》的末尾鄭重寫道︰
“……‘華夏一號’成,力抵百工,織機飛轉,鐵錘雷動。此非鬼神之力,實乃格物致知之果,工匠心血之晶。自此,人力有窮而機力無盡,萬物生長或可變乎?吾輩當謹記,器之所用,在于利民興邦,此乃向公拯民命名‘華夏’之深意也。後世觀此記,當知此聲乃新時代之先音……”
墨跡未干,窗外,武昌城的燈火次第亮起,與工坊區的光芒連成一片。那“華夏一號”低沉的轟鳴聲,如同這個新生政權強勁而有力的心跳,穿透夜幕,傳向遠方,預示著一段全新歷史的序幕,正被緩緩拉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