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明瑤華就和盧氏結伴一起去集市上買了紅豆、面粉、蜂蜜、火腿等物,在家中做了甜口的豆沙月餅和咸甜口的火腿月餅。
淮揚一帶的菜肴清淡鮮美,咸中甜味,雲腿月餅是滇南那邊的特產,此時揚州這邊少有。
她也是想討個巧兒,又新奇,又合揚州人的口味。
既然已經成家立戶,又出了孝期,人際來往也該走起來了。
八月十三這天,明瑤華花銀子托人給周家送了兩匣子不同口味的月餅,並上半年做的牛奶皂四塊,艾草皂四塊,就足夠了。
另外給齊家也送了一份。尋常節禮倒不在于貴重,是個心意就成了,送太貴重的人家還要煩惱怎麼回禮。
說來好笑,他們家送禮都是給交好的鄰居友人,家族親眷倒是沒甚來往。
下午,盧氏帶著女兒青姐兒過來,手里還拎著兩包東西。
她將東西放到桌上,先夸明瑤華做的火腿月餅好︰“火腿做的月餅竟然這般美味。明姐兒你怎麼想的,好巧的心思,又好吃又頂餓。那天我看你買火腿,還以為你要做蜜汁火腿、腌篤鮮一類的好菜,卻沒想到你是用來做月餅的。”
明瑤華給她和青姐兒倒了茶水,將一碟子綠豆糕送到青姐兒面前,笑道︰“哪里是我想出來的,是我在書上看到的方子,這還是第一次做,沒想到就做成了。說起來這種月餅還是滇南的做法,只是咱們這邊更愛吃五仁的、豆沙的月餅。我也是突然想起來,滇南那邊有好火腿,揚州這邊也有上好的金華火腿賣,就買來試了試。”
青姐兒方七八歲的年紀,乖乖巧巧地拿起一塊綠豆糕吃了。
盧氏驚訝笑道︰“這倒是巧了。昨天有滇南鹽商送了一些滇南土儀給府衙眾人,青姐兒他爹分到了一大包茯苓霜並一些干貨。”
明瑤華奇怪道︰“滇南的鹽商怎麼還要給揚州的衙門送禮?”
明瑤華長到如今十八歲,對于一些無可避免的人情世故是知道的。有句話叫閻王好惹,小鬼難纏,去衙門辦事,最好備下一份好處費給底下辦事引路的小吏,不然能折騰得你兩三回都辦不成事。
不過讀書人去衙門報名科考是例外,畢竟今日的平民學子保不準哪天就魚躍龍門了,就算只是個秀才,也夠資格在衙門某個差事了,辦事小吏是不會平白給自己樹立敵人的。
難得有她不知道的事,盧氏笑著給她解釋起來︰“滇南那邊吃的鹽有好一部分是從兩淮運過去的,府衙里負責鹽糧的官兒是同知大人,又稱作副知府,同知大人和知府大人都在一個衙門里辦公,那鹽商給副知府送土儀,能落下知府大人嗎?給知府大人和同知大人送了,能落下通判大人嗎?得罪了誰都不行,索性府衙上下都打點一遍,橫豎是些土貨,比起販鹽賺到的銀子,那還不是九牛一毛。”
明瑤華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她神色平靜,不再像小時候那樣義憤填膺了,這種潛規則根深蒂固地存在于封建社會時期,就連皇帝都對這種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非人力可以改變的。
盧氏小聲道︰“這些不算什麼,我听說那滇南鹽商還往兩淮鹽運使林大人府上送了許多好東西。滇南那邊盛產玉石,隨便一塊好玉就比一簍子的茯苓霜干竹筍值錢呢。”
話說遠了,盧氏收回話頭,點了點桌上的兩包東西,道︰“你送月餅我一家子都喜歡得很,我公公特意叫我送一些茯苓霜和桂圓干給你嘗嘗,茯苓霜寧心安神,桂圓干補氣養血,都是養人的好東西。你一向愛喝牛奶,這茯苓霜用熱牛奶沖服,再好不過了。”
“好香啊。”明瑤華拿起一包打開,里面正是茯苓霜,清香潔白,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她放下小心包起來,笑著謝道︰“多謝姐姐,我正需要這樣的東西呢,家里那兩個天天悶著讀書,倒是比我還需要喝一碗牛奶茯苓霜安安神了。”
盧氏取笑道︰“你夫君這是在發奮給你掙個鳳冠霞帔呢,你就等著享福吧。”
明瑤華大方笑道︰“那就借姐姐吉言了。”
“妹妹定能順心如意。”盧氏恭維了一句,站起來告辭︰“行了,我也該回去了。等得空了我再來找你。”
*
中秋這晚,一家人用了晚飯,就在院子里擺了月餅鮮果飲子,悠閑賞月。
明瑤華斜斜靠在竹榻上,手里捧著一杯自制的奶茶,望著懸掛在空中的皎潔明月,充滿期待地計劃︰“等開春了我要在院子里搭一個葡萄架子,明年夏天就可以坐在葡萄架下面看星星了。”
明甫光吸了一口奶茶,腮幫子一鼓一鼓地嚼著奶茶里頭的芋頭木薯丸子,積極回應道︰“還可以吃葡萄,就不用去外面買了。”
楚明霽笑道︰“葡萄樹一年可結不了果子。”
明甫光搖頭晃腦地指點︰“姐夫,你可真掃興,這種時候你要快點夸姐姐聰明能干心思巧,葡萄樹總有結果子的那一天。”
明甫光一臉你不如我會討姐姐歡心的得意。
明瑤華繼續暢想未來︰“我要多多的做一批香皂,冬天油污難清洗,到時候可以試著賣給酒樓後廚。賺了錢我想買一個鋪子,專賣香膏香露香珠一類玩意兒。揚州繁華,過客行商多,女眷手里有錢,不愁賣不出去。”
“我也要好好讀書,以後考秀才,考舉人,考狀元。”明甫光立下壯志。
“哎喲。”明瑤華笑著揉他的腦袋,“光哥兒真有志氣。姐姐等你考中狀元的那一天。”
楚明霽好似忽然想起什麼,面色古怪。
門外傳來青姐兒和齊壯的說話聲,盧氏的叩門聲,“明姐兒!”
“在呢。”明瑤華忙起來去開門,楚明霽跟在其後,明甫光這個小尾巴也跟著挪步出去。
上了拴的大門打開一扇,明瑤華探出半個身子,“盧姐姐,你這就逛夜市回來了?”
“回來了,東大街那邊到處都是人,你齊大哥擔心有拐子,催著要回來。”盧氏遞給她一盞夾紗燈,笑道,"我知道你沒出去,給你帶了個燈回來,擺在家里看著喜慶。"
明瑤華接過燈道謝。
齊壯道︰“小心為上,我看年年節慶之後都有到官府報案說丟了孩子,能找回來的十不足一。街上人那麼多,保不齊拐子就藏在哪個角落里,趁當爹媽的不防備,把孩子拐了去。”
“知道知道,難道我這個當娘的不在乎青姐兒嗎?淨�@攏 甭 弦槐吆推胱嘲枳歟 槐咄 依鎰摺 br />
深夜,楚明霽穿上白色中衣,端著一盆用過的水往門外院子一潑,關上門回到床邊。
明瑤華穿著一件淺黃肚兜,素紗褲兒,餮足地趴在枕上,烏壓壓的發絲披散在肩背,愈發顯得肌膚雪白。
楚明霽看了一眼,慢騰騰地盤腿坐在床上,思索了好一會兒,慢慢說道︰“瑤兒,你之前說想買鋪子。”
明瑤華動也沒動,道︰“嗯,長期做買賣最好有個自己的鋪子,現在不買,等賺到銀子後再說。”
楚明霽話語越發緩慢︰“其實,娘還給我留了一筆銀子,約摸有兩千五百多。”
“嗯。嗯?!”明瑤華猛的坐起來,盯著他,看不出是生氣還是驚喜,問他,“哪來的銀子,什麼銀子,我怎麼不知道?”“你听我解釋。”
楚明霽就知道她會急,忙安撫她,“這筆銀子是我們婚後娘才告訴我的,她存在錢莊里,除了她誰也不知道有這筆銀子。”
“啊?”明瑤華張大嘴巴,雖然是在房里,還是下意識壓低聲音,“娘偷偷給你留了一筆銀子,沒給大哥?她這麼早就知道大哥靠不住了?這麼大一筆銀子,娘從哪里得來的?”
明瑤華就沒想過楚家能有兩千多銀子的家產,但是楚母的銀子是哪里來的?
楚明霽解釋道︰“娘說,我生父是大戶人家的小管事,意外死了,她就帶著我生父的家資投奔姨婆,改嫁給我爹。銀子是這麼來的。”
他換了個姿勢,將明瑤華抱在懷里,繼續說︰“其實,我本來應該有一個弟弟或是妹妹的,我娘生了我第二年就又懷了。娘說已經五個月了,都會動了。那時候村里人說肚子尖尖,可能是個男孩,夸我爹好福氣,就這麼傳來傳去的。之後,”他頓了頓,“之後,發生了一點意外,被村里的一個燒壞了腦子的孩子推了一把,已經成了人形的胎兒,就這麼沒了。”
明瑤華心一緊︰“娘是懷疑大哥?”
楚明霽點頭,冷笑道︰“娘當時就留了心眼,最後問出來,大哥給了傻子兩塊點心,指使傻子做的。不然這筆銀子應該早就在縣里買了宅子鋪子,大哥也會在縣里讀書識字,當個賬房,娶縣城的女子,再不必下地種田。”
說到最後,他眼眶微紅,語帶恨意,大哥對他很有哥哥的樣子,小時候一群小孩子一起玩耍,有人欺負他,還是大哥出頭幫他欺負回去。
婚後楚母和他說往事內情,他還不敢相信,一邊是母親一邊是兄長,兩頭為難。
直到父母去世,大哥暴露出真面目,新仇舊恨混在一起,他才斷了對兄長的兄弟情義。
明瑤華默默陪伴,等他情緒緩和下來。
這邊夫妻相伴,那廂卻是形單影只,獨坐對月。
揚州鹽運使司衙門官署,鹽運使林府內院
林如海獨坐在花園涼亭,石凳上墊著一個石青色祥雲紋雲緞坐墊,桌上擺著幾樣干果點心,並一壺甦州三白酒。
管家林安給他披上一件薄披風,勸道︰“老爺,夜深寒涼,你要保重身子,小姐在京城全靠著你啊。”
林安打小就是林如海的書童,跟著林如海一路從甦州到到京城,再外放到金陵,到揚州,看著他以一己之力將沒了爵位的林家撐起來,可惜,人到中年,幾多不如意,林家的未來不知著落在何處。
林安惋惜地想︰要是太太生的哥兒能活下來就好了,就算天資普通,有大小姐在,姐弟二人互相扶持,暫時蟄伏,等到來日,有個出色的後輩,林家未必不能重振門楣。
林如海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含淚長嘆︰“如今,我放不下的唯有一個玉兒了。”
中秋團圓之夜,他和家鄉近在咫尺卻不能回鄉,和父母妻子陰陽相隔,和孩子分隔南北兩地,為官上要在聖上和上皇之間左右逢源,心力交瘁,細細想來,竟無一件得意事。
“老爺既然顧念著小姐,更應該保重身子,您就是小姐的靠山,有您護著,小姐在榮國府才是尊貴的表小姐。”林安可不信什麼外祖母疼愛外孫女,榮國府老夫人又不是沒有親孫女,就是再疼愛,如今是兒子當家,榮國府老夫人不得顧忌著兒子兒媳的臉色?
有個三品官的爹才是大小姐在外家的底氣,否則,就是個礙眼的破落戶親戚罷了。
“我何嘗不知!為了玉兒,我也要再撐個十幾年。”林如海似是振奮起來,掐了掐太陽穴,起身,隨口吩咐道,“夜深了,別打擾歇下的下人,明天再讓人來撤了桌上的茶果。”
林安道︰“誒,知道了。”
